察右中旗往日印象之十:西南疙蛋

本文作者:黄金亮


旧时科布尔,住户以十字街为中心,周围逐步散开,往西南方向看去,一片平地上是一个低缓的山丘,这就是西南疙蛋。所谓“疙蛋”,是当地俗语,在这里的意思是高出平地的堆状物。“疙蛋”在本地话里含义丰富,很多时候必须结合具体语境才能明确所指,当官的是“大疙蛋”,闯了祸是“拉疙蛋”,孩子是他妈的“宝贝疙蛋”,恋人就是对方的“亲疙蛋”,胖子是“肉疙蛋”,办事砸了锅是“乱疙蛋”……说的时候,要把重音落在“蛋”上,“疙”作为前缀可以轻轻带过,这才能达意。

科布尔据说蒙语意思是松软的土地,也就是一片沼泽地,是早年间湖水退去后形成的丰沃原野。我爷爷过去常说,来到科布尔,一出城就是齐腰深的草地,可见草木之繁盛,土地之肥沃。遥想当年,西南疙蛋本是在城外,是一片草甸围绕之中的一个小丘陵。而且由归绥至陶林的道路,在山脚下逶迤而过,从辉腾梁上因冰雪消融形成的季节性小河,也在山底蜿蜒流淌,西南疙蛋居高临下,背城面水,算是扼守咽喉的要地。实际上在这个小山丘的制高点,的确存在两处遗留的军事设施。一处是用巨石水泥砌成的碉堡,坚固敦厚,面朝四方有射击孔,碉堡下面的地道深邃幽长,不知通往何处,距此东北不到五十米,还有一个用钢筋水泥建筑的堡垒,在我小时候,这个堡垒已经是残垣断壁,一派烽烟尽处的销索景象。这两个碉堡,人们都传说是陶林县最后一任民国县长王觉民修的,也有人说其中最坚固那个是日本人修的,具体不可考。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面搞拉练竞赛,往往把此处设计成最后登顶的要塞,学生们分成红蓝两军,为冲上去夺魁,累得气喘吁吁看天不蓝,率先上去的一方,把红旗插在碉堡之上,激动的心情大概也可比拟当年的解放战士了。

山岗上

六十年代开始,因人口繁衍的需要,由东向西,新建的房屋逐步向西南疙蛋山脚下蚕食,短短十几年,四周俨然已经是炊烟袅袅人稠地窄的居民区,山上虽然依旧草木葱茏,东面的乱坟岗,仍然使孩子们望而生畏,但西南方向大片的空地,被开垦出成片的农田,和山岗上的灌木丛交叉相连。我家也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里搬迁至西南疙蛋的。

西南疙蛋的地下,七零年代挖的战备洞深藏不露,只在四角各留有一个洞口,这些沉重的洞门紧紧关闭,上面用水泥拓出一个醒目的五角星,五角星两边写有“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东北角的一个洞口,我放学时天天路过,最为惊异的就是洞口的斜上方,有几口棺材露出陈旧赭红的颜色,就像资料里说的悬棺一样,后来有一个终于腐朽,半边木材破裂,里面可以看到一个白森森的完整人形。天黑走到这里,心里不停的敲鼓,一边安慰自己:不要抬头仰望,赶紧走过去。但越是这样想,越是由不住要抬头看,月黑风高之夜,朦朦胧胧不知所以,月明星稀之下,暴露在外面的棱角更加清楚,里面的具体内容却有点影影绰绰,很有几分神秘恐惧,老师说经年的墓地之上会有磷火,但是我在夜晚盯住看这些裸露的棺木,眼睛都困了,一次也没看到有火光闪烁。

科布尔镇的主要街道,迟至七十年代中期,才铺设了柏油马路,其余支线都是土路,西南疙蛋也不例外,再加上中间高四周低的地形,密集而无规划的建筑物,红胶泥为主的土质,使得这一带在暴风雨过后,路面泥水四溅,行人闪深踏浅,一脚踩入胶泥坑,半天不得自拔,从山上瞬时积聚的水流,阻塞于简陋的排水设施,往往最后进院入户,穿堂入室,上演水漫金山的故事。小时候,每每遇到深夜电闪雷鸣,大人们总是坐卧不安,难于成眠,不一会儿就听见邻居在呼喊,于是各家的灯火亮起,人们锹铲镐刨,冒雨在街上挖掘被淤泥堵塞的下水沟,壮观的场面,直到天明,才得罢休。成人们的烦恼往往是儿童的乐趣,挖排水沟能够上窜下跳起哄不说,雨过天晴了,就地取材,用劲道的红胶泥捏成各种泥塑作品,常常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游戏,胶泥制作的汽车坦克手枪摆满了窗台,接受暴风雨后阳光的洗礼。

玩泥巴

孩子们缺少玩具,但是游戏是人的天性,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简陋的生存状态,更能激发出创造的灵感和传承的活力,男孩子踢键子滚铁环,女孩子跳皮筋丢沙包,是最常见的游戏方式,另外,还有几个当年盛行,现在几乎闻所未闻的传统游戏,也很受孩子们的钟爱。其一是打夹克儿,所谓夹克儿,并不是衣服的样式,而是用木头销成的一个两头尖尖中间鼓突的梭状物,打的人或多或少分为两组,先在墙边划出一个叫“锅”的大本营,好比足球场的球门,通过猜拳,取得发球权的一方,手持一个条状木板,长约不到三十公分,形似砍刀,将夹克儿用木板击出,然后双方进行对抗赛,打夹克儿的比赛规则比较繁琐,输赢类似于现代的棒球比赛。其二是打缸,这可不是司马光砸缸的那个缸,所谓的缸,就是捡来的几块石头,有厚有薄,在地上划出几条平行线,把石块按大小在线上由近及远摆放,最小而薄的那块放的最远,而且侧面对着选手,游戏者站在最近的一条线后,以手中的石块依次抛出去敲击摆好的目标,在最短时间内能够全部打倒目标为胜利,为增加难度,中间击打者还要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一脚着地,另一脚抬起,本地话叫钉拐拐。

打缸

后来读到一首远古时期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这首诗据说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开山之作,诗下面有注解,说击壤是一种四千年前就存在的游戏。击壤是怎么个玩法,我翻了一下资料,不由恍然大悟。从“击壤”的字义分析,“击”是击打、投击之意;“壤”也不是什么特制物品,《辞海》说“壤,泥土的通称”。由此推断,当时的“击壤”是一种投击土块的游戏。传承了几千年以后,击壤游戏有了各种变化的形态,明人杨慎《丹铅余录·卷九》有这样的记载:“宋世寒食有抛堶之戏,儿童飞瓦石之戏,今之打瓦也。”梅尧臣《依韵和禁烟》诗:“窈窕踏歌相把诀,轻浮赌胜各飞堶。或云起于尧民之击壤。”明刘侗《帝京景物略》卷二中记载:“二月二日龙抬头……小儿以木二寸,制如枣核,置地而棒之,一击令起,随一击令远,以近为负,曰打柭柭,古所称击壤者耶? 其谣云: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柭儿。”打瓦飞石就是我们平时玩的打缸,打柭柭就是打夹克儿的一种,这些游戏起源于四千年前尧舜时期,到明清两代已经是寻常巷陌市井人家的闲时之乐。

古画 击壤图

另外,男孩子们经常还会玩几种来源于赌博的游戏,像打宝和掷骨骨(骨骨就是水果核,一般以杏核为多),女孩子们阴雨天会在家里炕上抓瓷瓷,抓瓷瓷中所谓的瓷瓷,就是羊后腿中间链接大腿骨的一块独立的骨头,也叫骨码,正式的名称是距骨,东北人称之为嘎啦哈,是游牧民族流传久远的一种游戏。我在前几篇文章里就说过,我们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最后一代,此言不虚。

东北风俗画  嘎啦哈

西南疙蛋的孩子们都忙于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家长们又大部分是贩夫走卒、底层办事员一类,所以鲜有学习成绩好的,学校的老师一问来路,知道你的住址是西南疙蛋,不免就都皱起了眉头,心里就有了几分厌烦。不过,那个时候社会普遍对学业不怎么重视,老师们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师德完好,而且认真负责。我们西小的教导主任赵老师,就住在我们家马路对面,平时见了,问长问长短一副关心同学的模样。但我们关心的却不是他,而是他老婆的肚子,赵老师当年家里已经有两个姑娘,急盼着生个儿子,赵师母经常挺个大肚子在我们家聊天,一帮女人们似乎都是经验丰富的火眼金睛,对着那个罕见的大肚,异口同声地说这回赵老师要抱儿子了,没想到,在众人眼巴巴的期望中,有一天赵师母终于分娩,结果是双胞胎——两个姑娘,赵老师希望落空不免有点气急败坏,我们也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好奇作怪,反正是感觉好笑。从此以后相当长一个时期内,见了赵老师大家自动做出一副认真听话的样子,因为他的脸上阴云密布,明显的不开心,往日的笑脸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

我们的班主任孟老师是从乡下来的,有一段时间在我家后面租房子住,也算是邻居。孟老师的书法好,字写的刚劲有力,人却很邋遢,一身土里土气,袖口因为经常当黑板擦用,经常是磨成了毛边,而且脾气也是暴躁的很,时常体罚学生。一次我妈在街上碰见他,聊了几句家常,然后嘱咐说好好管教之类,第二天他就因为上课走思踢了我一脚,我虽然淘气,但自信还算聪明乖觉,老师批评是家常便饭,挨打还从来都没有过,当时伤心恼火,给他家门口埋一颗地雷的心都有了。最闹得不可开交的,还得说是同学二毛,他上课顽皮把桌腿套进前排女同学的凳子里晃悠,被孟老师在课后一脚踢翻在地,不想二毛被打急了眼,起来以后,连哭带闹,爹长妈短的骂,老师也愣住了,最后还是教导主任赵老师来平息了事端,二毛同学的壮举算是给西南疙蛋顽劣的学生娃娃们,做了一次示范。那个时候,大家其实都是无心之过,孟老师打了学生,照样天天和我们同进同出,我和二毛事过以后,也照样礼拜天去孟老师家,他们家虽然寒酸,但是有一台春雷牌台式收音机,收音机经常播评书相声,还有中央台的星星火炬小喇叭,这些动听的节目有效地掩盖了师生的不睦。

远处的山岗即可称为“疙蛋”

西南疙蛋上的住户都是市井小民,平时人们为了五斗米折腰,忙于生计,闲暇时间,街边的路灯下面,墙角的阳婆湾湾,女人扎成一堆说闲话,男人围坐一帮聊大天,是常有的事,山南海北,家长里短,谈笑间,男人们抽够了烟,女人们做完了手里的针线,自然聚集又自然散伙,也算是活动有规。我家东墙的邻居,男主人姓任,长得浓眉大眼,中等身材,却是一个哑巴,房后还有一个浑源女人,眉眼周正,口齿清晰,却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我清楚地记得,毛主席逝世那天,哑巴不知因为什么,和精神病女人闹了起来,女人要跳井,众人慌作一团要上去拉,哑巴哇哇的嚷着不让人们上前,女人骑在井沿上,用浑源话也不停的叫骂,正在难舍难分之际,路边电线杆子上的喇叭里哀乐齐鸣,播出了我党我军国务院的讣告,顿时鸦雀无声,不用劝阻这二人各自归于安静,看来党的声音即使是残疾人也有发自内心的敬畏。

毛主席是伟人,去世自然也和常人有别,那一年的夏天,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各种谣言满天飞,西南疙蛋脚下的人群,相比平日,聚集的时间长,次数也多,一到晚上,我家东面那一口深井边,总有大人孩子用手电不停地照看,据广播里说,地震前鸡飞狗跳猪不进窝,而且井水还会起漩涡,我也天天趴在井边,随着手电的光束,睁大眼睛往里看,可惜,没有一次看见漩涡在哪里。大人们还发明了其他应对措施,比方把一个空酒瓶大头朝下,放在窗台上,这样地震一来酒瓶摔倒,可以起到预警的作用。可是地震迟迟不来,既没有鸡飞狗跳,也不见酒瓶摔倒,一如平常的单调,使我们有点兴奋的心情,久久难以释怀,只好东家进西家出,把多余的能量排遣到追逐嬉戏中去,反正不用担心被家长早早唤回入睡,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逍遥日子。

“疙蛋”之上草木葱茏

这样的休闲时光里,还有过一次意外的插曲,一天人们正在饭后闲聊,忽然听见一阵“啊哇啊哇”的叫声,那个声音沉闷嘶哑而急迫,分明是哑巴在喊,不一会儿就看见哑巴从疙蛋下面公厕的位置失魂落魄的跑上来,嘴里哇哇喊着,手不停的比划,有熟悉的人看了哑巴的手势,也大吃了一惊,说哑巴的手表被撸走了,人们顺着哑巴挥动的手掌往下看,果然平时明晃晃的一块腕表不见了,乱过一阵,事情终于明白,哑巴在公厕里解手,有人问几点了,哑巴自然不会回答,就把胳膊伸出去给他看,那人却二话不说抹下他的手表就跑了。派出所的民警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也认为这是熟知情况的人所为,抢劫者肯定是知道哑巴不会出声,才精心设计了这个抢劫的方法和时间地点,可怜哑巴吃了亏,也说不清抢劫者的容貌穿着,这件事最后只能在哑巴哇哇的叫嚷声中成了无头案。

地震和伟人先后而去,路边的大喇叭仿佛也轻松了不少,庄严肃穆的《东方红》《国际歌》,虽然还在专心地执行着开始和结束的任务,各种斗私批修学大寨修梯田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光辉事迹却少了很多,不时还会有抒情的歌曲,诸如《洪湖水浪打浪》《蝶恋花.答李叔一》从中流淌出来,尤其是那个《蝶恋花》,当年我虽然岁数小,但是印象比较深,奇怪的是那种高亢嘹亮却卷着舌头的声音,那几句唱词分明是从舌头底下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却又高昂悦耳绕梁三日,让人惊讶之余浮想联翩。西南疙蛋脚下一直走到印刷厂附近,有几个明晃晃的路灯和一块平地,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说书艺人,手里拿着一把胡琴,每天说《薛刚反唐》,大喇叭的广播和说书人的琴声交相辉映,一个明亮,一个嘶哑,一个嘈杂,一个耐听,茶余饭后的人们于是也算是有了休闲的地方。

八十年代初,我家搬到了西南疙蛋西侧农业局的院里,其实就是过去山脚下流淌着河水的旧河道,现在叫沙河路,以往的嘈杂和嬉闹,安逸和平乏,渐渐都已远去。脑海中的往事,如同相册里的照片,看上去那么的真实,却感觉无比的遥远。《金刚经》在末尾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又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虚焉?实焉?虚者实也,实者虚也,好比我们每天面对的物质世界和感情世界。功利追逐之余,让忙碌的惯性停下来,找到物质和感情平衡的支点,如此,也不枉了西南疙蛋上恬淡的时光。

诗曰:

科布尔城草木繁,别有风光在西南。

硝烟散尽遗古堡,磷火荒野有洞天。

寻常巷陌听风雨,参差人家见炊烟。

多情唯有床前月,年年岁岁照故园。


文中图片来自于网络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楚楚

校对: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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