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部诗文选本
两部诗文选本
曾国藩留在近代史册上的痕迹,色彩最浓的一笔,毫无疑问是他的军功。这位有着赫赫军功的一等毅勇侯,实际上却是一个标准的文化人。他从父亲的私塾到唐氏家塾到涟滨书院到岳麓书院,受过正规的系统的学院教育。他从秀才到举人到进士到翰林,走过正途的完整的科举道路。直到三十九岁之前,他都是一个专职的皇帝文学侍从。咸丰二年底,曾氏接到朝廷令他出任帮办湖南团练事务大臣的上谕,他最初的态度是一口拒绝。使他作出违旨决定的主要原因,应该是他的不识兵戎的文职身份。尽管还有其他种种原因在起着作用,但我相信,占第一位的一定是这个,因为这是近于本能性的反应。对于一个业已四十二岁身处高位的中年人,弃文就武、投笔从戎,谈何容易!所以我历来认为,对曾氏的研究,无论视他为政治家也罢,军事家也罢,都不能忽视他的本色。他的本色是一位词臣,一介文人。最能体现他的词臣学养、文人情怀的,除开他自己创作的诗文外,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两部诗文选本:《经史百家杂钞》与《十八家诗钞》。
《经史百家杂钞》一书,创意于咸丰元年初曾氏供职京师六部期间,成书于咸丰十年闰三月安徽宿松军营。在此之前,有一部影响很大的古文选本名曰《古文辞类纂》,编者乃大名鼎鼎的桐城派主将姚鼐。曾氏对姚很尊敬,说过“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的话,并将姚列为他所认可的三十二个圣哲之一。姚对曾氏的最大启发,是姚所提出的文章有阳刚与阴柔之分的观点。曾氏在姚的基础上,参照邵雍的四象之说,又将阳刚分为太阳、少阳,阴柔分成太阴、少阴四类。太阳代表气势,少阳代表趣味,太阴代表识度,少阴代表情韵。后来,他又将四类分成八类,即气势类分为喷薄之势与跌宕之势,趣味类分为诙诡之趣与闲适之趣,识度类分成宏阔之度与含蓄之度,情韵类分为沉雄之韵与凄恻之韵。吴汝纶称曾氏此种分类,是关于古文的“前古未有”的发现。曾氏自己多次说过,他对古文下过苦功夫探索,有独到的心得体会。他甚至担心若过早去世,他的寸心所得有可能成为广陵之散。对古文的这个分类,应是他古文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虽受姚鼐所启发,但曾氏并不盲从姚。当时的散文名家吴南屏曾致信曾氏,说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则侍郎之心殊未必然。这话说到曾氏的心坎里去了。尽管曾氏看重姚所编的《古文辞类纂》,但对此书着重辞章家而忽略经史的做法很不赞同。他说经史才是文章的源头。作为国家重臣,曾氏对姚轻视典志、治道也不满。他认为学问于姚所标举的义理、考据、辞章之外,还有经济之学。
重新梳理古文源流,纠正姚鼐的偏颇缺失,这两点无疑是曾氏在《古文辞类纂》的盛名之下,还要选编《经史百家杂钞》的重要原因。
《十八家诗钞》这部书,最先的构想也产生在咸丰年间。据同治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记“余在京抄成十八家诗”这句话,可知此钞本成书当在咸丰二年六月前。曾氏所选的这十八家,都是他本人极为喜爱的诗人。他在自己的文字中多次对他们的诗作表示赞誉,对他们的人品表示敬仰。他说:“开拓心胸,扩充气魄,穷极变态,则非唐之李杜韩白、宋金之苏黄陆元八家,不足以尽天下之奇观。”又说:“五言诗,若能学到陶潜、谢朓一种冲淡之味和谐之音,亦天下之至乐人间之奇福也。”他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余所好者,尤在陶之五古、杜之五律、陆之七绝,以为人生具此高淡襟怀,虽南面王不以易其乐也。”从这些话中,我们可以看到诗在曾氏心中的地位,看到他对自己所敬重的诗人之珍爱。
除开这份情感外,曾氏对诗也有很深的研究。早在京师翰林院时,他就说过:“惟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恨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证耳。”曾氏不是个说大话的人,此话当可相信。他曾将所抄的十八家诗细加考究,认为李白、韩愈的诗可列入阳刚中的气势类,韩愈的另一部分诗与苏轼的诗则可列入阳刚中的趣味类,杜甫、李商隐的诗可列入阴柔中的情韵类,陶潜的诗则可列入阴柔中的识度类。尤为值得重视的是,曾氏认为最好的诗文应当将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融合起来。他为此提出过“含雄奇于淡远之中”的美学观念,说艺术作品若能达到此种境地,才是“文人技艺佳境”。由这样一位在研究与创作两方面都有很高造诣的人,来选编前代诗作,自然可以诞生一部既有品位又有特色的选本。
曾氏所编的这两部诗文选本,收在清光绪二年传忠书局刊印的《曾文正公全集》中。随着《全集》的广泛流传,这两部选本也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成为清末民初研习中国古代诗文的最好读本。一九一五年九月六日,毛泽东在致友人萧子升的信中说:“今欲通国学,亦早通其常识耳,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干振则枝披,将麾则卒舞。如是之书,曾氏《杂钞》,其庶几焉。”又说:“国学者,统道与文也。姚氏《类纂》畸于文,曾书则二者兼之,所以可贵也。”毛泽东对曾氏选本的评价,应该代表当时社会,尤其是激进青年士人的普遍看法。
今天,对国学有兴趣的年轻读者,仍可借助这两部选本,从正门进入中国古典诗文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