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如何

       作者：刘荒田 

　　那一年，老太太Y从国外回家乡参加校友聚会，为的是庆祝初中毕业五十周年。她和校友们都年过七十了。1966年，他们上初中三年级，接下来的岁月，学校停课，升学考试被取消，回乡务农……老太太和丈夫四十年前出国。如今，儿女进入中年，孙儿女成群。她的丈夫H也是同班，可惜已于十年前死于心脏病。 

　　Y在聚会上和W谈得最投入，活动结束的次日，Y要回美国，W给Y饯行。两个人去城里的高级餐厅，在烛光下吃日本寿司，回顾自己的人生，都发了感慨。Y忽然幽幽地对W说：“我如今最后悔的，是没有嫁给你。”W拿小酒杯的手抖了一下，清酒溅出，很迟才回了一句：“……这话怎么说？” 

　　Y和W对那段往事是心照的。Y和班里W、H两个男生都是好朋友，因为是同一个生产大队，周末步行，从学校回家，从家里回校，都约在一起，从“三”小无猜到情窦初开。上学时谈恋爱是禁忌，他们都维持着友谊。离校以后，H狂热地追求Y。W没有掺和，退到一边。他们结婚时，W当伴郎。两年后，W成家，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儿的Y和丈夫，当婚礼的嘉宾。大半生眨眼过去。喜多郎深情的曲子《天和地》缭绕，相对久久凝视，回到往昔。Y如今又是单身，但W不是。都已进入老境，别说W，连Y也没动过再嫁的念头。 

　　W本来要对Y说，谈“本该如何如何”没现实意义，但人家明天就离开，彼岸有许多亲人在等她，何必教她伤心？Y呢，也只是在心里算一笔账，并非动真的。当年，在H三天两头一封情书的攻势下，她反复权衡过。两个男孩子她都熟悉得不得了，个头、家境、智力等方面，也许有差异，但姑娘并没着眼于这些，感到W“靠得住”。H很聪明，但有点轻浮，爱说事后不兑现的过头话。心的天平上，W的分量重一些。她出于女子的矜持，从来没向W表白过。W怕H猜疑，刻意躲避。最后，木已成舟。 

　　H虽然走得早，结婚也接近四十年了。丈夫去世以后，Y惊讶于早年的直觉。H确实“靠不住”。中年出轨一次，差点离婚。“破镜”虽勉强重圆，但心里的疙瘩难消。W呢？和妻子同甘共苦，老来依然在一起，虽然是退休金微薄的工人，但一生安稳。Y爱拿W老实巴交的今天和亡夫偷情的往日比较。有一次在中餐馆当厨师的H晚上10点下了班，半夜两点不见人，她在家又妒忌又害怕，受不了时躺在床上大哭，惊动了全家。想到这里，Y差点说出口：“嫁给你，至少我不会失眠。”但她忍住了。 

　　两个人本来谈得好好的，蓦地被一句太迟的“恨不相逢未嫁时”堵住。W吩咐服务员把剩下的半瓶清酒拿去热热。服务员把酒瓶送回，W给Y倒了一杯，说：“咱不说晦气话，祝你一路平安。”Y举杯，对碰，轻轻一下，仿佛是青春时代不经意的接触。 

　　“其实，幸亏你没嫁给我，我的没用没让你看到。”W解嘲地说，“是啊，我从小被人讥为‘担屎不偷吃’，老实其实是窝囊，升官啦，分房啦，下海啦，都没我的份，老婆骂我不争气骂了20多年。前年她中风，偏瘫，要我照顾，才不敢骂。”W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伏在桌上哭起来。这时，轮到Y手足无措了，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只好让他哭个够。 

　　十多分钟以后，W抬起头，精神忽然抖擞，站着，对Y恭恭敬敬地举起酒杯，说：“我这辈子听到的最高级赞语，就是你这一句，敬你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