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罗多

客罗多是一家水果店的名字。我是它的老客户,但是现在它已经不在了。
生理学研究人的肉体,发现“代偿”功能,某个器官失去功能,其他的器官会尽量去替补。我发现不光器官可以代偿,饮食也有代偿。烟酒容易成瘾,因为迅速补充多巴胺,是某种软刚需。不抽烟喝酒的人,会无意识地用其它的东西替补,可乐、咖啡、奶茶、槟榔、火锅、以及水果等。
水果相当于我的代偿,所以我每旅居一个地方,会先把附近的水果店考察一遍。其实大部分店的产品,质量之间差别并不大,真正的差别是老板的为人。有些惯缺斤少两、以滥充好,有些报价时故意多算,还有态度冰冷,言语刻薄。碰到这些,我基本买一次就不再光顾。
但是一批商家里,总会有那么一家,是踏踏实实做生意,打算做长久的,而且态度可亲,人品可信。一旦找到这一家,我便会成为它稳定的客户。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跟某一家水果店的老板很熟。
客罗多的老板是一对中老年夫妇,五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低调健朗。
三年前,我在他们店里反复买过几次东西,价格合理,态度温良,见他们给人切水果、做沙拉,戴一次性手套,流程干净卫生,认真周到。人的习惯连着人品,我想他们人品应该不差,每次都去他们那里光顾。
时间久了,形成默契,我径直走进去,选好几样,往秤上一压,他们飞快一算,偶尔抹掉小零头,扫码,走人。全程效率极高,不需要一句话。他们见我不说话,也不烦我,偶尔我从容和他们聊几句,他们也有兴致说会家常。总是笑着说,不想搏人同情。
他们是外地人,来上海很多年了,一直开水果店,日日起早贪黑,谋得寻常生活。儿女在外地上班,工作一般,今年疫情大概有震荡。偶尔去买水果时,老板娘和儿子在视频,劝儿子放宽心,工作退一步想,别着急,大概是那边并不顺。我和她搭几句话,她念叨年龄大了,在上海也无法定居,有些想回老家。
上个月,傍晚后去他们那里买东西。忽然外面围过来一层人,挑头的是个中年人,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情绪激动,后面跟着两个警察。情况大概是中年人在店里买了一个西瓜,回去后切开,发现已经变质,于是跑来要说法。老板娘当时并不二话,直接表示可以退全款。但是这个中年人,认为耽误了自己的功夫,不仅要求退款,还要赔偿。一来二去,就吵起来,中年人暴躁,厉色扬言要动手打人,最后老板娘只好报警,于是在那个傍晚闹得沸沸扬扬。
第二天,再去店里,整个店里搞起来了清仓大促销。我问,搞活动?老板笑笑说,准备重新装修了。到第三天,母亲带回几袋水果,跟我讲,那里搞促销。老板认识我,说,你儿子喜欢吃青苹果,你给他带回去吧。母亲觉得价格实惠,就带回来了。
很快,客乐多清仓完毕,开始装修。一周后,我才发现,招牌已经换掉了。我问,原来的老板呢?新店里是两个小伙子,说,老板把店铺转让了,回老家了。
客罗多从此消失了。大概不会有几个人注意关心这件事。就像这条街,从前消失的经常在黄昏时穿着睡衣在街上唱歌的中年女人,就像消失的拄着拐杖一步步碎步移过马路雍容的老奶奶,何去何从,无人问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飞尘和飞尘之间,是相似的。这条街上熙熙攘攘的贩夫走卒,也都是相似的。他们留在上海的念头,大概终于被另一粒飞尘化成最后一根稻草,压碎了。如果知道他们是回老家,起码可以做个告别。
新店的灯光更加明亮,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布置了音响,连手机蓝牙,放着十几年前的流行歌曲,削甘蔗时,跟着音乐律动,自信地跟我说,包甜,包甜!他们也是外地人,试图沿着上一家老板的道路,扎根在这里。
明天会是什么样呢?那次的甘蔗,果然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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