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运河，开凿在白菊花的故乡

我的运河，开凿在白菊花的故乡
作者：黄亚洲
朗诵：浙江语言艺术团顾问 朱建阳

那五年，难以忘怀的五年，我
一直伏在运河里，那是一些来自隋朝的波浪
我伏得很低，姿势不雅
像是一尾鱼，又像是一张网

那五年的流水，贴着我的肋骨滚过
哗哗作响，搓着它波浪的衣裳
我知道，运河的衣裳是我们中国的隋炀帝定制的
运河那修长的身体，也是同样

那五年，我就这样蜇伏着，我的衣裳
是皱巴巴的没有领章的军装
我以知青的名义，把头抬出水面
就会闻到一股白菊花的清香
长满白菊花的这个地方，叫做浙江桐乡
桐乡的空气，至少百分之二十五
为菊花所酿

除了菊花，这个地方还出过沈雁冰，出过丰子恺
也出过密密麻麻的下乡知青，这是一些
身体柔软的遍布运河两岸的从来不吸血的
水乡的蚂蝗

整整五个寒暑的时间，我是一条鱼
或者是一张网，甚至是一盏灯，一盏航标灯
是的，那五年，我就是一盏自己的航标灯
我发誓，我要在自己的航道上，以最细弱的
鱼须般的钨丝，发出最明亮的
孤注一掷的光芒

桐乡啊，你是我写下我的第一个电影剧本的
第一行字的地方啊
记得那一夜，我的台灯，突然就燃烧在航道上
具备了灯塔的光芒
我知道，那一刻，我已经开始猛烈地开挖
属于我自己的人工河流
一个非常明显的企图，是我要与大运河
共享一个河床

毋容置疑，我就是运河
一个微小的柔软的蚂蝗般的躯体，在最卑微的地方
他的第一口，就必须喝自己的血
因为你是知青
他们说你有知识，那么
你就必须——自己寻找翅膀！
鱼的翅膀、天鹅的翅膀，或者，鹰的翅膀！

是的，往自己的运河里灌水，就必须
打开所有的血管
要让自己的运河拐弯，就必须将二十把锄头统统用上
那当然是指——我全部的手指和脚趾
整整五个寒暑，我的这种无法无天的张狂
犹如皇上

我敢用皮鞭驱赶大队大队的文字
甚至，也不惜让它们大批大批死亡
我殴打自己，否定自己，又恬不知耻宣扬自己
在这方面，我的勇气接近隋炀帝
相当的荒淫无度，相当的姿肆汪洋

再过一些时候，又是白菊花飘香的十月了
大运河又会像痴心郎一样，穿梭于重重花香
难道，我还不能故地重游，来到我亲爱的桐乡吗？
白菊花，我在远远看你们啊：
哪一亩，是我最初的剧本？
哪一排，是我激动的诗行？又有哪一朵，是我的心？
这么的苍白，又这么的洁净
这么的单薄，又这么的倔强？

是啊，我遗失的五个寒暑
早已被隋炀帝所秘藏
说白了，他的运河，就是我的运河
运河里任何一朵波浪，都有菊花的芬芳，都有
血的芬芳！

现在，我用接近衰老的脚步，走在运河的河堤上
让我用感激的嗓音，说到桐乡
说到隋炀帝当年的张狂和我当年的张狂
是啊，那五年，我一直蛰伏在这里
连我制造过的那些早已死亡的文字，现在
都在送出白菊花的清香

朋友，人生，必须是人工河流啊，必须是运河啊
大江不须东去，可以南下，也可以北上
人生的绊脚石算不了什么
自己体内的航标灯，才是永远的方向

朋友，此刻，让我悄悄告诉你
隋炀帝泡出的这杯菊花茶，我一辈子
都在品尝
并且，品尝的时候，常有

热泪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