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潇湘馆的建筑格局和内部摆设,看林黛玉的审美情趣与人生态度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曹雪芹笔下平分秋色、不相伯仲的两个绝色人物,从两人共用一首判词、曲词可知,她们在曹雪芹眼中,是各有其美的一对双生花。

红楼梦前八十回之中,黛玉和宝钗个性不同,审美不同,虽都是才貌双全的女子,在生活情趣、人生追求和一生命运上却有着显著的差异,这一点,从两人的住所潇湘馆和蘅芜苑的建筑格局和内部摆设,就能明显看出来。

我们今天先来看潇湘馆的建筑格局和内部摆设。

我们知道,黛玉是非常中意潇湘馆的,二十三回,宝玉问她“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

由此可知,黛玉是非常喜欢安静的,这与其多愁善感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一回,被贾母带着逛大观园,也曾去过黛玉的院子,这里有一处细节描写,再一次写出了潇湘馆的幽静。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

这里写到了黛玉园子里的格局,曹公一句“两边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既写出了潇湘馆的风景之美,更通过布满的苍苔,写出潇湘馆的幽静。

既是布满了苍苔,一定是少有人来,这也写出了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令人难以接近的外在性格。所以紧接着,曹公便写了一个刘姥姥滑倒的细节,再次点明潇湘馆的清幽。

三十五回也写道:(黛玉)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由此可知潇湘馆有多幽静、清冷。

黛玉选潇湘馆,还因为这里有竹子。黛玉爱竹,不仅象征了她的高贵品格,更暗示了她的命运。我们知道,黛玉在诗社里号潇湘妃子,这取自娥皇女英的典故。三十八回,探春起诗社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

“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

一向嘴不饶人的林妹妹,只有在被人说中心事的时候才会低头不言语,诚如探春所言,潇湘馆有千百竿竹子,而黛玉又爱哭,这正暗合了娥皇女英之典,也是伏笔黛玉最终泪尽夭亡的结局。

黛玉潇湘馆的整体格局,在贾政带宝玉游览大观园一回,写得很详细。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你看潇湘馆格局,有翠竹,有流泉,有梨花芭蕉,有曲折游廊,地方虽不大,都是合着地步打就,但却花草树木、源头活水一样不少,十分精致典雅,处处透着仙气,这样的一处所在,也只有林妹妹住得,就连脂砚斋也说:此方可为颦儿之居。

如果你没有去过现实中的北京大观园,仅凭文字也能想象得出,这样的一处所在,真真称得上是仙居了。怪不得元春省亲时,为大观园题诗写到: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这样的一处仙居,就连平时一本正经的贾政,都忍不住赞赏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我们知道,贾政年轻之时,也是诗酒放诞之人,所以他喜欢潇湘馆,与黛玉有着同样的审美追求,一点也不令人惊讶。

四十回,曹公还通过刘姥姥之眼,带领我们走进了潇湘馆内部,也即是黛玉的闺房,若非刘姥姥,在古代,任何外族男子永远也不可能看到黛玉闺房的布置。

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

由此可知,黛玉日常应是经常在窗下读书的,这既反映出了黛玉的日常生活,也交代出黛玉年纪轻轻却聪颖异常出口成章的原因,因为阅读是她的日常。

三十五回里有一段黛玉逗鹦鹉的文字,也发生在此处:(黛玉)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

一个寄人篱下、无所事事的小姐,在众人忙着对刚挨了打的宝玉嘘寒问暖送药送汤之时,她一个外人无法融入,幸而还有一只会念她的葬花诗的鹦鹉可以解闷逗趣,这大概也是黛玉日常画面之一,想来她教鹦鹉念诗也不止一次了。

既能教鹦鹉学舌,自然也能教人读诗,所以后文有她教香菱读诗一回,并让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这里既能看出黛玉外冷内热的善良心肠,还能从侧面看出,不仅鹦鹉会念诗,想必紫鹃亦识字,所以才能完成黛玉安排的取书的工作,这大多也是黛玉教授。

与刘姥姥认为宝玉的房间是小姐的闺房相比,她反而觉得林黛玉这位小姐的闺房,是哪位哥儿的书房,曹公好笔力,前后的呼应,写出了黛玉爱读诗书的才情和宝玉不喜读书和爱红的毛病,这爱红不仅仅是指他喜欢吃胭脂,更代指闺中女儿,所谓“千红一哭”是也。

说回黛玉的闺房,黛玉喜欢读书,不仅仅是因为她好书擅诗,更从侧面写出了她寄居贾府的现实,寄人篱下的她,除了选一处幽静的所在,日常读读书,逗逗鹦鹉,做做针黹,还能做什么呢?

甚至就连窗纱褪色了,也并没有使人告知王熙凤去换,生恐下人多嫌着她,而是疼爱外孙女的贾母发现后,立刻安排人给换上了,还顺便给众人科普了一下不同制作工艺的窗纱。

黛玉的窗纱原是绿色的,这与院子里的翠竹明显不配,经过贾母安排,换上了银红色的软烟罗,学名叫霞影纱。这样红绿搭配,就非常好看了。

以我们今天的审美,在色彩搭配上,多认为红配绿是不好看的,但在古人的审美中,红绿搭配是非常美的。如陆游: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杜牧: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所以,我们由此也能看出,贾母有着极高的生活品味和审美情趣。

实际上,这一次换窗纱,也是曹公有心安排,为后文伏笔。

七十八回晴雯死后,宝玉于月夜花下祭奠,没想到却被黛玉听到,七十九回的开头写到两人关于一句诔文的探讨,这句诔文最开始是“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但最后被改成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茜即红,黛玉的纱窗正是之前刚换的银红色的软烟罗,也就是霞影纱。本是悼念晴雯的诔文,经这么一改,却成了暗示宝玉悼念黛玉之句,难怪黛玉听了之后,“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

明眼人脂砚斋在这里作批道:慧心人可为一哭。观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所以,看似贾母给黛玉换窗纱体现了她的生活品味和对黛玉的疼爱,其实更是曹公的一个大伏笔。

​黛玉屋里的书架上,还常挂着一个小物件——玻璃绣球灯,这个绣球灯出现在四十五回里,宝玉冒雨来看黛玉,回去时黛玉担心他滑倒,于是“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

这个玻璃绣球灯,应该类似于今天元宵节时孩子们手里拿的各式各样的元宵花灯。它金贵就金贵在是玻璃制品,防雨,比古人常用的纸质的或明瓦的灯笼还耐用。

红楼梦里有不少玻璃工艺品,比如王熙凤屋里的玻璃炕屏,贾母生日时粤海将军送来的玻璃围屏,都是当时非常名贵的玻璃制品。玻璃在清代早已不稀罕,但用其作为原材料,制作出来的各类精美的工艺品或摆件,就非等闲之家所能享用的起的了。

黛玉送宝玉玻璃绣球灯时,宝玉说“我也有这么一个”,且怕打破了,都没舍得点。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一下,也许整个贾府,只有这么一对绣球灯,还是其他公侯之家作为生日贺礼送与贾母的,最后她给了两个玉儿一人一个。

黛玉不怕灯坏怕人摔了,不仅看得出她对宝玉的关心与体贴,更看得出她对金钱财物一事的态度,虽不至于视金钱如粪土,但从她能抓两把钱给小丫头佳蕙,让人给送药的老婆子几百钱可知,黛玉在财物上,是非常舍得的。

87版红楼梦里,黛玉死后,宝玉手里一直保留着这个绣球灯,这也是两人爱情的最后一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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