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杏林:“胡妙胜舞台美术理论研讨会”发言


中国舞台美术学会副会长

中央戏剧学院教授

国际舞台美术组织(OISTAT)中国中心主席

刘杏林

一、

关于胡妙胜老师的理论建树,我感到可以概括为: 舞台设计方法论或舞台设计学的系统构建;对于创作美学走向的历史性引领和专业艺术视野的开拓。这三个方面互为依托,在近40多年中国舞美乃至戏剧发展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并且随着时间的延展愈显出其价值。

当代舞台设计早已跨越表面的装饰效果,或者仅仅所谓“视觉冲击力”,舞台设计对于特定演出文本或主题的解读,对于空间的组织或设定,对于演员行动前所未有的重视,在更大程度上影响着导演处理和整个演出形式。因而在演出创作集体合作中,有了更积极的主动性,包括从前期案头工作到演出合成的整个创作过程中,更大程度的介入。胡妙胜老师创建的从总体上系统性地把握舞台设计的方法论,对于上述演出作者工作方法和职能的改变,推进舞台设计与合作集体更加一致的关系和相互理解尤为重要。自身不具备完整方法和体系的舞台设计必然会很难适应这种转变。

胡老师关于戏剧和舞台设计美学走向的许多呼吁,今天仍然有必要重申,比如 “只知有舞台美术的真实性,不知有舞台美术的假定性,使舞台美术设计难以摆脱自然主义的影响……现在是把假定性还给舞台美术的时候了。”(《舞台美术的假定性》)而今天我们常会见到,对于剧场最基本规律 —— 假定性的认识,并未在戏剧教学和创作在实践中巩固,日常生活逻辑与剧场逻辑的界限常被混淆,或者一些创作者总习惯性地从剧场逻辑退回到日常生活逻辑 。他告诫“把幻觉性布景强加给戏曲表演。袭其衣冠,遗其神气,这并不是民族化的道路。”(《舞台美术的写意性》)对今天的戏曲舞美设计仍有针对性。他当时指出的“舞台设计革新的目标是消除自己对戏剧的离散性,使自己真正成为戏剧的有机组成部分。”仍可以佐证今天国际上的许多最新演出现象。

从闭关锁国到大幅度对外开放,我们越来越面对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走向世界和国际交流不应该仅仅是人员的组织交往和作品的简单输出,需要在当代美学观念和知识结构上对等和同步。因为无论舞台美术创作者是否自觉,他的设计总是反映着他的认识,决定着他与当代世界对话的前提条件。而胡妙胜老师的理论研究和著述,在更新国内舞台美术界的观念,知识和眼界方面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当我们目睹今天舞台设计风格多样的局面,当中国舞台美术一次次登上国际领奖台,应该感念几十年前胡妙胜老师一代前辈在理论和实践上并举,顺应时代发展的呼唤和探索。

二、

两年前我在《新剧本》杂志关于改革开放40年中国舞台美术为题的约稿中,曾感叹今天在演出或舞美理论研究方面,缺乏像胡妙胜老师等前辈舞美学者那样,既有热情专一的事业心又有科学先进的方法论的人才。这几年不时面对行政文件和评估标准对于理论研究课题的要求时,也常常与周围的人提起胡妙胜老师那一代研究者。我觉得,胡妙胜老师作为珍贵的研究个案,今天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是什么成就了胡妙胜老师,为什么是胡妙胜?是一个更值得探究的问题。

我无法推测胡老师与生俱来的那些个人禀赋或出身等因素,而且没能直接受教于他,但通过与他有限的交往和他的自述仍能感受到,他作为研究者的专业热情、敏锐直觉、清晰判断、全面素养和长期积累。我听他亲自讲到过,因为并无足够外文基础,翻译过程一词一句地查阅斟酌的艰难和付出,大学毕业后到文革20年时光虚掷后,蓄势待发的学术渴求,较早地确立构建舞美理论研究体系理想。我也目睹他直至近年笔耕不辍甚至从病床上直接到讲坛授课。所有这些可见一个研究者把专业学术作为生活内容,以专业学术为精神寄托的态度。也是研究成果的重要保障。

相比胡老师一代当年舞美理论研究的寂寞,今天这方面似乎要热闹的多。各种冠以“高峰”的“论坛”和“研讨”此起彼伏,但我们有必要问一句,是否达到或超过胡老师他们1980年那次仅仅称为“座谈会”的理论水准;我们普遍在不断地应对各个级别的研究项目申报,但能够担当者乏人。常常是“众里寻她千百度”,不见那人“在灯火阑珊处”。我想,当年胡老师一代那些不是以应对某种功利性指标,不是限时的,急就章式的研究,足以提醒我们什么是研究的首要条件。没有研究者的资质,热情,积累这些前提,一句话,没有今天的胡妙胜,再宏大的课题也难免打折扣或者成为泡沫。所以在我看来,虽然今天舞美领域的艺术视野,知识途径和硬件环境甚至研究出版经费,都远胜于当年开拓者的境遇,但是对于胡妙胜老师一代理论研究成果的接续,学术研究如何随当代美学理念的演进发展,依然任重道远。而坚持开放的学术环境,发掘有志且有能力的人才,至少在当下,比急于求成更加要紧

三、

“1980年不仅在时间上,而且在艺术发展上,标志着我国舞台美术向80年代起飞。”“革除因袭,创新思变,人心所向,势在必行。打破幻觉主义的一统天下,在舞台美术领域,这是一场姗姗来迟的革新,不过,它终于来了!”(《从〈蔡文姬〉到〈伽利略传〉》)“多年来窒息舞台美术创作的因袭陈旧习气一扫而空。”“这一趋势是必将在整个80年代获得强劲的发展,并且产生真正的杰作。”(《评1980年上海话剧舞台的发展趋势》)胡妙胜老师的著述,特别是1980年代左右的评论中的这些话,总让人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激情和时代气息。 它让我想到当时每每为之所动的,那些深有影响的关于新诗、电影和美术评论的语气。1970年代末中国思想领域的巨大解放,给了艺术革新者以足够的勇气,唤起了一代人创造力的觉醒。中国社会整体上的变革和走向现代化的脚步,呼唤着与之适应的文化。这种现代倾向的兴起,在新时期艺术历史上有着重大意义。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中国,包括小说、美术、电影、诗歌和戏剧在内的每一种艺术门类都在发生着重要的变化,勃发着新的现代艺术的生机。这是那一时期特有的文化和社会氛围,也许今天的年轻一代难以真切体会。

将胡妙胜老师的学术贡献放在历史语境中可以看出,他关于打破写实主义一统天下,提倡多样化的呼声并非单枪匹马,他的身旁有一批舞台美术和戏剧的同行,以1980与1981年之交举行的全国舞台美术理论座谈会,1982年的首届全国舞台美术展为标志,当时学术探讨空前活跃,人心思变、求新蔚成风气。他的身后有一个时代。

时代给了胡妙胜老师机遇,他积蓄已久的理论创造力井喷般爆发,从“意境”、“虚实”、“功能”、“样式”、“假定性”等到设计方法论体系的构建和国外前沿创作的引介,他的文字几乎涉及到所有当时亟待厘清的问题和关注点。对于探索期的中国舞美创作有着积极推动。而他的理论研究成果和观点正是因为与时代的同步,更加彰显了其学术价值和意义。

四、

胡妙胜老师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最集中地发表那一系列文章的时期,正是我大学本科到研究生学习阶段,在舞美理论研究活跃,著述多见的1980年代初,我总是更期待着每一篇胡妙胜老师的文章,涉猎戏剧尚浅的我几乎是为此订阅了《戏剧艺术》。他的这些文章充实了我对舞台美术的基本认识,指导了我专业上的成长。直到今天,胡妙胜老师仍是我向学生一直推荐的三位前辈舞美论著作者之一。(另外两位是吴光耀和龚和德老师。我把他们的著述称为“老三篇”。)

我感到胡妙胜老师写于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的代表性著述,当然首先在于内容的真知灼见,但他的文字吸引我的还在于,清晰准确的理性归纳和阐述,大量旁征博引带来的宽阔思想维度,独具感染力的文笔和语句。及至后来有几次有幸听他讲课,也有类似特点。除知识的启迪,也有阅读或聆听的愉悦。值得重视的是,这种表达不仅是文风、笔法、修辞或口才意义上的,而是一种使其思想的传达更加强大和有效的综合能力。所以我将胡老师的文字和语言视为一种理想的表达方式。是学识、情怀、修养、热情使然,我称其为有温度的表达。这也许是非常个人化的感受,但我想熟悉胡妙胜老师的人应该认可这样的说法。更不要说那些出色的中外经典文论,也多同时具有学术价值和美学价值的传统。只不过由于当下的一些专业作者和学生基础的薄弱,或者功利性研究泛滥,缺失了或无力顾及这些品质。

前两年,胡妙胜老师在我微信专栏留言说:“理论就是这样研究出来的,阅读、思考、写作……。” 这不仅是对我的鼓励,也是他学术方法或经验的传递。

一个好的老师,好的作者,或者一个好的艺术家,除了他贡献的学识和审美创造外,也给我们示范着一种做人做事的可能,一种治学或从艺的态度。我个人特别感谢的是,在专业成长阶段从他那一代前辈的著述和译介中获益,这些年来在创作和教学之余出的几本书和发表的一些文章,都是在向胡老师他们那一代人 “学步”。此外,从与胡老师那一代前辈交集中,我有一种关于师道深切的感受,那就是,你的老师不仅是直接给你授课的,也包括所有影响到你专业认识和进步的人,甚至从未谋面的一本书的作者。这是一种充满未知也充满魅力的 “阅读、思考、写作”过程,包括广义的“写作”过程。


供稿:刘杏林

摄影:张吉才 闫妍

责编:陈琛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