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碗茶里,竟有晚饭花的芬芳 | 储劲松
文/ 储劲松
蓑衣草
蓑衣草,乡人谓之龙须草。龙吻上的须髯,自然是非凡之草,当与《红楼梦》里的绛珠草一路,同为仙班神物,来到人间,要么是了一段尘缘,要么是赐草民以福祉。
吾乡多山溪林泉、高崖瀑水,水边常常簇生蓑衣草,丛蔚青碧如绿发丝,风貌清旷萧疏,离离可爱。若制为盆景放在书案上,风雅绝不输菖蒲。此草貌似细弱,握于手中但觉清凉绵软,却坚韧筋道,可搓绳子、制蓑衣,是造纸上佳原料。祖父在日,常于秋日持镰收割回家,在屋檐下风干,编成绳索,用来捆扎烟叶。父母晚岁以种菜为生,也常以蓑衣草捆扎菜蔬,挑到菜市去卖,玲珑莹秀,得城里人欢喜。早些年时,父亲去锣鼓山的崖头上采蓑衣草,还挖得一棵野生数十年的石斛。
家中原有两件蓑衣,是祖父的作品。平常挂在弄道的墙上,一团朴野之气。春夏秋雨季,祖父和父亲各披一件,戴上竹斗笠,耕作于田间,雨浓苗秀,水田层叠山郭依稀,望之如入宋元古画意境。只惜后来数次造屋搬家,旧物荡然无存。现在想看蓑衣竹笠,只能去民俗馆了。
《左传·宣公十五年》,载“结草”故事:秋七月,秦桓公伐晋,次于辅氏。壬午,晋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立黎侯而还。及洛,魏颗败秦师于辅氏。获杜回,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古籍中报恩典故甚多,尤以左氏“结草”和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中所载“衔环”传诵最广。“衔环”中,黄雀所衔之环为白玉环,这个记得很清晰。“结草”中,魏武子宠妾之父,助魏武子的儿子魏颗大败秦国名将杜回所结的草是何草,典籍却语焉不详。我细观古籍,又查秦晋二国交战之地晋地辅氏,也即今天的陕西大荔县风物,以为老人所结之草,似是蓑衣草。
夏末,蓑衣草开细碎小花,微黄微白,非黄非白,花貌甚陋,质木低眉。少年时,曾以蓑衣草做草戒指和草手镯,赠予邻家黄毛小丫。
晚饭花
汪曾祺先生的《晚饭花》这样写: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汪先生写晚饭花的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读到《晚饭花》的时候,也刚刚成年。由此记住了一个人,黑黑脸、明亮眼、白的牙、在门道里做针线的好看的王玉英;也记住了一种花,胭脂一样的晚饭花。晚饭花一样的少艾女子的妙处,要多年之后才约莫懂得,晚饭花却种在门外竹篱边,而且是我自己撒种子种的,茁壮盛美,家里养的十几只老母鸡,常常站在花的粗大斜茎上乘荫假寐。
不知道那是晚饭花,也不知道它的学名紫茉莉,乡人一直称之洗澡红和胭脂红。夏日洗澡时,它就开花了,像舞台上摆着造型跳开场舞的群女子,音乐一起裙摆突然打开,热烈而芬芳,清香绕廊檐经夜不散,待东山日出晨露已晞,花朵开口处方才羞羞抱紧,收闭如女孩子们的雨伞。
父母劬劳,常以“无智吃力”自砺,别人家已经端着碗走门串户了,他们的晚工才刚刚开场,所以我家的晚饭向来很晚,八九点钟算早的,十点也不稀奇。晚饭花开时没有晚饭吃,只好用铁公鸡烧水来洗澡,把家里的暖水瓶全部灌满开水,然后趴在厨房里那张油腻漆黑的四方小桌子上写作业,静候父母收工归来。有时睡着了,头面手脚全是山蚊子叮起的大包。
后来一看到晚饭花,就想起铁公鸡,其时城乡都很流行的烧水壶,用铁皮锤制而成,形状如公鸡,一管烟囱里火苗灼灼,柴烟呛人,也能驱逐蚊虫,颇有人间烟火气息。再后来,煤球炉子普及起来,铁公鸡渐渐消失,我再次看到,是在安徽石台大山里,已经是二十几年后的事了。主人架起一只几似文物的铁公鸡,用柴火煮雾里青茶招待来客。山中雪极白,茶园极大,雾里青大碗茶极酽厚,细细品咂,竟有晚饭花的芬芳。
晚饭花色彩绚丽,紫红、正黄、纯白,或者红白黄错杂交织,端庄而不冶艳,有平民之德。花谢结子如地雷,童年时常装一把在口袋里作暗器,专砸村里小丫头们的头。她们中有没有王玉英,我一直没有细想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们要么嫁给了钱老五,要么嫁给了李小龙,个个早已绿树成荫子满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