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鸿:异乡的怀念
柴门半开,峡谷里的风声挡住了海潮一样涌来的时间,把暮色贴在炊烟弥漫的门扉上。从山道上返回来的人端起酒碗,回顾与畅想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倾诉。
脚步声传来,坐在火塘边的人把厚厚的嘴唇向着酒碗凑过去,烘烤一腔跋涉,铺展一身血脉。酒气遍布全身,凝视向着一个被村庄感染了许多年的内心奔去,灵魂的舞蹈与田野里的疲惫擦肩而过,孕育着一场梦,收藏着一场梦,错失了一场梦。屋檐低着头向着在暮色里降临的睡眠靠近,沉坠在酒香里,为那些摆放在火塘前的木桌上的酒碗而祈祷。酒碗被端在手里,平稳地向着那被胡须簇拥着的嘴唇送过去,给村庄里的生活增加一些辣味。酒碗渐渐浅下去,被酒水映照着的脸,此时此刻忘记了稻尖上的汗粒,山崖上的身影,峡谷里的呼唤,草丛中的脚印。火光爬上他的肩膀,从破旧的衣服里露出来的肌肤,那阳光灸烤过的微黑,在火光里温热起来,在酒气里温热起来,如同一块古旧的铸铁,把自己沸腾。
酒意浮动,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握住一支光滑的猎枪,惊醒过森林里沉睡在草丛中的山鸡,掐捏过巨蟒扭动的七寸,从集市上买回过变质的食品。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把山崖上坠落下来横在山路上的石头摆放在路边,让马帮安然路过,让孩子安全回家,让车轮飞驰而去。那一只端着酒碗的手,在头顶上高高地举起,向着一排排墓碑伸出去,向着墓碑上的一串串名字伸出去,续上一段血缘,祈求风在村庄的炽热中到来,祈求雨在村庄干的时候到来,祈求山坡上开满花朵,祈求玉米地里拂动着肥硕的叶片。朴素的酒水滋润着吮吸过山泉的嘴唇,构成一个无欲的村庄。俯仰之间的流动,让酒香从嘴唇里经过一个人的心灵之门,铺就了峡谷里的命运,品尝着暮色里展现出来的山高水长。岩石在酒水里滚动着,芦苇花在酒水里滚动着,羊群在酒水里滚动着,一腔酒意汹涌的事物在酒气中舞蹈,奔跑着的是村庄亘古不变的灵魂。
酒香是一架黝黑的犁,深深地翻垦着村庄的心脏。醉意来临的时候,一个人守着火塘边的木桌与酒碗,一段尘封的爱情在火塘里走出来,迷乱一双眼睛。涌进喉嗓的酒气把思绪带到一条路上,向着岩石丛中的灌木丛飞去。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山坡上,嘹亮的歌声引诱着一群停在树梢上的飞鸟,倾听着一个宁静的海湾呈现出的浪花与涛声,焦急地等待着出嫁的少女坐在一片雏菊盛开的香气里,让歌谣落在满山遍野开的羊群洁白的背上,让躲在树林中注视的目光醉倒在一片厚厚的草地上。一声呼唤勇敢地从树林里传出来,那在山坡上的少女,始终不肯靠近树林,投进散发出浓浓汗味的一个怀抱。歌声清晰地传来,诉说着母亲的叮咛和父亲的严厉,诉说着哥哥的苦恼和妹妹的书包。少女的身影在山坡上一步一回头,跟着羊群隐入一个小小的山谷寻觅着水丰草茂,离开鸟语花香和一颗不安的心。
生活挤压着村庄里狭窄的巷道,随着粮食在屋檐下越来越少地进入冬天,村庄开始在寒霜时颤抖着。孩子坐在泥院里哭泣,黑狗在柴草间追赶着觅食的鸡群,飞起的尘埃在阳光中奔跑着,落满了孩子黑色的脸庞。屋檐下的阴霾沉重地悬挂在门外的矮墙上。酒碗摆在火塘前的木桌上,浅浅地盛放着零碎的火光。饥饿的孩子围绕着火塘边走动,把手伸向尚未摆放整齐的木桌。孩子的衣袖碰翻了浅浅的酒碗,让酒水溅洒到火塘里,升起一片瞬间高过头顶的火光,酒碗落到地上,粗糙的瓷器在锅庄上碰出了一个新鲜的缺口。孩子,他的哭声在夜色里尖锐地传出来,在村庄的巷道游荡着。村庄里所有的耳朵静静地听着时远时近的哭声,轻声的叹息就像吊在树枝头的葫芦,在黑夜里吹向村庄的风声时时摇荡。
院子里摆上两只酒碗,碗上摆放着两支筷子,酒气向着高远的天空敞开着,一场仪式隆重地开始。天空高悬着,酒碗被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云朵里行色匆匆的神灵喃喃自语。酷日当空的时候,皓首的老人仿佛看见了博带峨冠的先生站在云端,对着酒碗深沉地微笑着,把平静的梦境轻轻地贴在矮矮的土墙上,缠绕在稀疏的树枝头。老人手里挥舞着桃木削制的长剑,走出院子,走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向着神秘莫测的河滩走去。酒水被老人含在嘴里,不停地向着墙角喷洒,不停地向着树丛中喷洒,不停地向着浪尖上喷洒。跟在老人身后的妇人,凝重的神情滴落到她胸前的木盘。盘子里有一只碗,碗里盛满了洁白的米粒,米上放着一只被鸡血染红的鸡蛋。两个人站在水边,诅咒着深潜在水底的鬼魂,正午的阳光照射着河面上一轮一轮的浪花,水光反射到河堤上的人沉默而忧伤的脸上,弥漫着一种始终被山妖和水鬼注视着的气氛,仿佛一双双饥渴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用如火的目光笼罩着石头围困着的村庄、蚊蝇飞动着的畜圈、红晕覆盖着的童颜。洁白的米粒撒进水里,辛辣的酒水泼进水里,轻微的声响被浪涛拖进水底,只有岸上燃尽的纸钱,在河面上被风托起。黑色的灰烬旋转着在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飘越远,仿佛是谁从河水里飞升,幽灵一样离开被病痛和呻吟揉搓着的村庄。
酒香把峡谷融化在一只小小的碗里,守着一个火光不熄的火塘,封住一扇脆弱的门,抵挡潮水一样涌来的山风和时光。离开村庄的时候,一只浅浅的酒杯始终会朝着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高高地祭起,怀念那些在墙脚下不知疲倦地行走着的蹄痕,怀念那些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坐在路边门槛上的老人。夕阳把伤感纸片一样撒向宽敞的街道。因为没有了酒香在身邊汹涌而来洗涤一身的血脉,一个人把手向着一个方向伸出去,握不住小小的一把异乡的空气,却被一碗意念中的酒水浸湿了,呈现比野地还要空旷的寂寥。酒香无痕,酒意无限,夜色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