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世人向往的荣华富贵,抵不过举案齐眉的旖旎,《浮生六记》其实斯世足矣。李清照二十五岁逢人生大变,始“易安居士”,她与赵明诚琴瑟和弦,居于乡间,饭罢赌书,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记载某事,决胜负为饮茶先后,氤氲洒洒,其乐融融。纳兰词皆性情,多读尤以伤怀,不知情以为矫情。故择日读之,配以日头正盛,汗流浃背之际,向往昔追溯,原本就是词人自己的事情。李清照赌书的典故,他也用得,“赌书消得泼茶香”,实是回忆那人,点点滴滴,便是寻常。纳兰的卢夫人多才多艺,可惜的是“成婚三年后妻子亡故”。如此她大概属于活在诗词里最多的女人之一,三年惦记一生,纳兰“谁念西风独自凉”,却是俗世实实在在的孤独。
叶嘉莹先生言纳兰词,年轻时觉得好,中年后觉得不好,年老读之却觉得好了。纳兰用典成癖,逢酒必愁,故此年轻时读的是哀愁之表,人之中年,多在欲望浪花里漂浮,快意尽兴,未必愿看清其间的纠缠,于是况味留到了暮年,垂垂老矣,徒然伤怀。读书基本要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然容易索然无味,若是猎奇清纯,照镜子般的按图索骥,往往最能瞧出写作者的真意。诗词更是如此,透过纳兰反反复复的技巧,最先知晓冷暖的,还是年轻无暇的灵魂。“爱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么苦于终成眷属的厌倦,要么苦于未能终成眷属的悲哀。”钱钟书在《围城》里的感慨,多少有点古典的意趣相仿,爱情也是欲念初始,纳兰的“人生若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纠结于爱与不爱,还是短暂点妥当。
人生的儿女情长,就在朝朝暮暮,琐碎的凡庸,既令人疲惫,又恍然如梦恋恋不舍。纳兰随康熙出关东巡,皇帝祭拜祖宗,词人百无聊赖,落落寡欢,到了山海关,风雪痴迷,“聒碎乡心梦不成”,夜里的梦都是断断续续的。皇帝的行营,“夜深千帐灯”,所谓壮丽,莫过于此。只是纳兰一等侍卫,羁旅诸多不适,这也是厌倦,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厌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夜深人静,灯火通明,惆怅的人儿,大不相同。纳兰的销魂属于江淹的销魂,销魂真得属于人类,哀伤与快乐的极致都属于销魂。聊斋先生《西湖主》是书生意淫终极之作,男主没有进士及第,甚至都没有中举,仅凭一念之善,与洞庭湖公主做了神仙眷侣,此谓“明允公,能令我真个销魂否?”。一个浅浅画眉的女子,娇滴滴的唏嘘,是人是妖是仙,又何妨?
这种快乐的销魂是纳兰哀伤销魂的反面,哀伤与欢乐,唇齿相依。万千锦绣,万千世人,都与我无关,唯有你,“争教两处销魂”。王国维言其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词人感慨江山轮回无定数,言之意下,自己的失眠和思念属于那个人,还在心中纠缠着彼时的对与错。“而今才道当时错”,情殇所致。词中意味,有时不定是夏虫不可语冰,类似纳兰心性,风吹草动都会惆怅不已,所以后世释疑,既是思恋入宫的表妹,又是怀念早逝的亡妻,抑或与同样才情的沈宛应和之作。饱经离乱的杜子美,于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建成安身草堂,次年春,邻居小娘子家周遭幽径铺满了鲜花,一枝压着一枝,诗人观之尽扫心中雾霾,“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大好春光,没来由的一阵风,纳兰觉得这场思念早该结束。只是杜甫能暂时收敛消弭的抑郁,纳兰把它们种在隔年的诗词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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