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记 丨为了跟我聊天，有人今年门诊挂号92次

一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难熬，去年的圣诞节，我出去讲完一次课，回来就开始咳嗽。几天以后，疫情爆发，我自然而然地成了整条街上最靓的仔——那种刺激性的干咳，总能引来众人瞩目。

咳嗽持续了整整三个月，能吃的药全部吃遍了。核酸查了好几次，胸部CT也做了，顺带发现了三个鹌鹑蛋一样的肺大泡。其中一个紧邻肺尖，保不齐那天破掉，就成了自发性气胸。

后来，门诊接诊了一个同龄的心律失常患者。手术完以后，他还是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各种不适：心悸、血压波动、手脚发凉、颈椎里面有电流闪过、脑海中飘过一片片乌云…

为了这些症状，他每天从家里往返医院，心内科、神经科、心理科，全都混成了熟客。有时候他也通过微信向我咨询，我空下来就去开导他。分明是同龄人，我却活生生成了别人的知心大哥…

昨天在门诊，他又嬉皮笑脸地走进来，说想要查一下血脂。看到我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随即发誓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来看病。我趁机翻了一下他的就诊记录：为了跟我聊天，这位仁兄一年内挂号92次。比其他慢性病患者复诊率都高十几倍！

平心而论，他的职业比我自由，而且比我有钱。但这次疫情让他损失惨重；而我咳的生无可恋，但也只有反求诸己。

毕竟，不干活就没饭吃。

 

这就是今年的众生相：无论哪行哪业，每个人都在难言之隐中艰难度日。

二

二00三年，SARS爆发时，我还在读高中。

我的一名舍友因为发烧，被学校隔离在一层空荡的宿舍楼。好多人避之不及，但与他关系好的几个小伙伴，还是每天给他送饭，还把收音机送过去，让他每晚听一下泗水电视台播放的《雪山飞狐》。

现在回想，这份懵懂的侠义带着一份无知者无畏的模样。一年后，我参加高考，如愿以偿成了一名医学院的学生。那时候，我对于未来成为医生后会面临什么样的险境，一无所知。

时间过了十六年，黑夜中的魔鬼再次把病毒撒向人间。一种新的冠状病毒开始肆虐。庚子年的春节，白衣飘飘的医生护士，成了瘟疫中最坚定的逆行者。

其实，治病救人，永远都是战争。

即便不是面对传染病，医生也每天都是在战斗。冠心病、糖尿病、中风、高血压、恶性肿瘤、外伤，甚至心理问题……对于罹患这些伤痛的人而言，医生，永远是最重要的岗位之一。

所以，我们每天都在帮助病人与慢性病战斗，与天灾人祸战斗。在疾病面前，医生永远都是逆行者，永远是战斗在一线的英雄。每个医生身上，都能拍出一部感动中国的故事。

三

但凡陪小孩看过奥特曼，就会明白一个很朴素的道理：其实，世界上哪有什么超级英雄啊，不过是一群孩子，在学着大人的样子，守护着人间。

与我年纪相仿的医生，都是在非典前后选择了从医。我们当时怀揣的是对医学的向往。不过，有些同道把失望攒够了，然后脱掉白大衣离开了。

但正如书中地藏菩萨所言：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与那些人伦惨剧相比，如果真正优秀的人都离开了，那才是这个行业的灾难。

和事了拂衣去的人相比，在这个时代愿意继续留下当医生的人，需要更大的勇气，更值得人们赢得尊重。

有时候我们的工作很复杂，但有时候，又特别简单。

比如，这位挂九十多次号的朋友告诉我，最好的灵丹妙药是耐心的安慰，和不厌其烦的倾听。这些对他而言，甚至比我擅长的射频消融术还神乎其技。

四

刘慈欣在自己书中写到：人类不可能扼住命运的喉咙，人类的价值在于，我们明知命运不可抗拒，死亡必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专心致志地创造着美丽的生活。

记得在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跟朋友们打趣，说二0一九年是过去十年最糟糕的一年，但是有可能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当时我们谁也没想到，二0二0会以这种颠沛流离的方式，拉开序幕。

在这一年，每个人的生活秩序都被打乱，我们就像大刘笔下的那些主人公一样，孤独、默默无闻地存在着，又不曾对生活屈服，放弃内心的幻想。

对所有人而言，此时此刻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二0二0就是重生的一年。我们经历了悲恸，狂喜，伤痛，生离死别，但内心的刀光剑影、暗流汹涌，越发减少。这种成长，是时光给我们的奖励，也是时光对我们的迫害。

有人满足于眼前的香烟啤酒花生米，从不向与己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自己从未见过的事物。

这两种人我都做过：既是中西部小城市医院的心内科大夫，又慢慢刷新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这一年手术和出差少了，看书的时间却多了，最近却对《鹿鼎记》的结局特别感兴趣。

中国故事书里写了很多关于「归隐」的故事，但是没有一个像韦小宝那样真实。很多人的「归隐」是找一处山水田园避世，这种顶多算「隐身」，谈不上「归去」。

韦爵爷则全然不同，他出身市井，误打误撞成为了人上人。在忠义难两全的时候，他选择了大叫一声「老子不干了」，然后隐姓埋名回到市井。他回到了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放下了营营役役，也卸下了道义枷锁，贼忒嘻嘻的和自己老娘讨论自己生身父亲到底是谁。

想想那些那些曾让我们心潮澎湃的小说，这样结尾的真是例外。

《西游记》结尾是被收编的美猴王，《水浒传》结尾是坐化的鲁智深，《红楼梦》结尾是迷茫的贾宝玉，《三国演义》结尾是暗淡了的英雄叹息，《神雕侠侣》结尾是断了肠的郭襄，《连城诀》结尾是遗世独立的狄云…

在这些疯了、呆了、死了、伤心、断肠、遗世、悔恨、迷惘中，韦爵爷贼忒嘻嘻的一笑多么不合群啊。金庸写了一辈子英雄豪杰，封笔前却返璞归真，将最后一笔，留给了这种小市民喜闻乐见的生活情趣。

也许是因为作者明白了，生活若有很多平常的开心可以沉溺其中，走走停停，吹吹晚风，就是最妙的结局。

这就是二0二0教会我的，未来我甘愿做任何事，包括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