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民 | 王茂荫与老上司祁寯藻 （徽学研究）
祁寯藻，是道光、咸丰、同治三任皇帝的老师，有“三代帝师”之称。他也是王茂荫的老上司，一生清廉，口碑甚好，京城流传民谣：“贪官逛和府，清官访祁宅”。王茂荫与祁寯藻同朝为官，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友谊异于寻常。
王茂荫比祁氏少五岁，但在官阶上却晚达很多。王茂荫任京官三十余年，大半时间供职户部。这期间，祁氏不仅担任过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道光二十一年还担任过户部尚书。祁氏受命为道光朝军机大臣上行走以及上书房总师傅期间，分管的仍然是户部三库事务，直到咸丰朝上半叶，仍然是分管户部的最高官员。
这里，撷选四则王茂荫与祁寯藻的交谊往事，与读者分享：
（清代著名山水画家戴熙名作《云岚烟翠》）
祁寯藻受王茂荫之请，为《贞松慈竹图》题辞。
先介绍一下《贞松慈竹图》。说来话长，王茂荫祖父叫王槐康，乾隆庚子年（1780）在北通州创办了“森盛茶庄”，因操劳过度，三十一岁病死于潞河。王茂荫的祖母方文学抚孤守节半个多世纪，于道光朝受旌表，准建牌坊。道光二十一年祖母离世时，在家守孝的王茂荫在父亲口述下，作了《旌表节孝覃恩貤封太宜人显妣方太宜人行略》，并将各方文士对祖母的题赞汇刻成《节孝录》，回京后请李芝龄先生为祖母作传，请寓居钱塘的休宁籍画家戴熙、同年进士广东顺德画家蔡锦泉（号春帆）共同绘制《贞松慈竹图》。见过这幅画的王茂荫玄孙王自力先生说，这是一幅名画，高一米，宽约两米，曾与王茂荫容像、鲍康撰《恭祝诰封一品夫人王母洪夫人寿序》，一并悬挂在王茂荫义成故居中堂，“文革”中不知所终，十分可惜！
《贞松慈竹图》上有祁寯藻的亲笔题辞，那是咸丰五年四月，王茂荫请老上司题的。标题是《〈贞松慈竹图〉为王子怀侍郎茂荫题并序》。
祁寯藻的序是这样写的：
子怀奉其大母方太夫人《节孝录》并图属题，图为钱唐（塘）戴侍郎熙所作。吾乡张石州穆曾赋诗纪事，未及书而卒。越数岁，其嗣子孝瞻发箧得之，持还怀翁，因为记其颠末。咸丰五年四月。[1]
接着，是祁氏的七言诗26句，全文是：
侍郎忠直秉天性，与我同官夙所敬。
嘉谟谠论日敷陈，退食萧然尘满甑。
军兴五载筹饟艰，君以一心百虑併。
苍松翠竹坚多节，中有所得非外競。
读君手录展君画，乃知阴德有余庆。
重闱慈训出贞孝，百尺孙枝耸清劲。
良由根本久盤鬱，不共群芳斗妍靓。
此图传自大戴笔，义取筠心作诠证。
张仲亦称孝友士，惜哉赋诗题未竟。
缄藏几载复归璧，光采重新如发镜。
得毋神灵为呵护，岂独流传付歌咏。
嗟余弱质等蒲柳，瞻仰高风迫衰病。
愿君葆此岁寒姿，如竹之苞如松盛。[2]
（清代“三代帝师”名相祁寯藻画像）
祁寯藻出自公心，向咸丰举荐王茂荫。
咸丰三年（1853），王茂荫由从三品的太仆寺卿被超擢为正二品的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除了学粹品端，善于理财之外，与祁寯藻举荐大有关系。
王茂荫被补授户部右侍郎兼钱法堂事务，是在咸丰三年十一月初二日。次日，王茂荫上奏《户部侍郎谢恩折》，自称“才力不及，恳求辞职”。咸丰没有同意。初四日，咸丰召见了王茂荫，王茂荫又面奏自己才力不及，咸丰帝说：“汝在部多年，各事熟悉。”其实，举荐王茂荫在户部供职多年，熟悉理财，正是他的老上司祁寯藻。
其实，早在咸丰三年正月十九日，祁寯藻就给咸丰上《为请派御史王茂荫会同户部筹划钞法事奏折》，举荐王茂荫，称王茂荫所奏“钞法十条”，他已斟酌过，王茂荫系户部司员出身，“于理财之道向所熟悉”，他对钞法“曾经深究，得其要领”[3]，建议派王茂荫会同户部详议钞法，或许可以接济时艰。
王茂荫成为主管财政货币事务的要员之一，与祁氏的举贤荐能分不开。
都祱“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唯贤知贤，唯才爱才”。“三代帝师”祁寯藻，就是伯乐！
咸丰四年三月初五日，王茂荫因上《再议钞法折》，主张钞币兑现，受到咸丰“申斥”，其中指斥王茂荫“自请严议，以谢天下”，是所谓“明系与祁寯藻等负气相争”，这实在冤枉了。王茂荫主张币制改革的出发点与归宿，与总理部务的祁寯藻完全一致，都是为国计民生着想。
咸丰十一年，清朝大臣潘祖荫劝谏实际当国的慈禧和摄政王奕䜣“宜首择耆德重臣，如翁心存、倭仁、王茂荫者，时加延访，以资矜式”之语。同治皇帝即位后，受命复出的祁寯藻，也“疏荐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忠勇朴直，终始如一，前兵部侍郎王茂荫遇事敢言，不避权贵。”同治初年，王茂荫得以复出，是受到多位大臣举荐的，这其中就有他的老上司祁寯藻。
（清代官宦书画家广东顺德人蔡锦泉的书法）
王茂荫因病辞官后与祁寯藻过从频繁，祁氏赋诗作纪。
咸丰八年十月，王茂荫为更好地养病，由歙县会馆移居城北京东玉清观，祁寯藻作有《王子怀侍郎请病移居城东道观奉简》七律诗：
廉直谟猷重帝廷，沈潜学识本穷经。
朝篸谢后思犹恋，谏草焚余色不形。
比德圭璋元自洁，忧时编简为谁青。
同寮已是同衰疾，更望银湾隔曙星。[4]
咸丰九年三月十日，王茂荫与祁寯藻等初游慈仁寺，祁寯藻有诗纪之：
著书君笑长卿渴，招客吾思匡鼎来。
忽枉新篇争入眼，更呼浊酒为添杯。
看花莫惜三春过，埽径还闻二仲陪。
病退便须谋后约，南堂早晚药栏开。[5]
慈仁寺，始称报国寺，建于元代，以后多次修复，今称报国寺，位于北京广安门大街之北。清初，这里是一个综合性的人文聚集地，在康熙帝实施“文治”的背景下，不少汉族官员及博学之士经常在慈仁寺聚集，形成了有助于人文交流的良好环境与氛围。道咸时期，这里仍然比较繁兴。张穆与何绍基倡建的“顾亭林先生祠”（亭林为顾炎武之号），就在这里。
咸丰九年春，祁寯藻在画家张祥河为王茂荫画的像上题《王子怀侍郎〈松菊小像〉》（张诗舲少宰补图）七律诗：
眉间远色在天涯，襟上新痕託酒怀。
丛菊经秋知晚节，双松垂老得同侪。
焚余谏草心犹壮，题到诗翁兴转佳。
倚石沉吟为何事，故园蓬径隔江淮。
子怀大兄大人正句 岁在已未季春之月 弟祁寯藻。[6]
同年九月九日重阳节，王茂荫应户部同事王定甫邀请，与祁寯藻等友人再次雅集慈仁寺。祁寯藻作《九日王定甫招同王子怀、杨湘筠宝臣、孔繍山、玉双宪懿、林颖叔、莫子偲慈仁寺雅集，即简定甫》诗：
重阳无雨菊无花，有酒相招有客嘉。
荒径那嫌秋寂寞，旧题犹如字欹斜。
蜀山石阙思炎汉，禹蹟江声问白沙。
临眺自来多古意，醉乡何处是天涯。[7]
这年冬月，王茂荫造访祁寯藻，将家人带去北京的山货土特产，带了一些送给老上司，祁氏作《子怀侍郎昨惠珍羞，顷复过访草堂，留饮赠句》赠予王茂荫，诗云：
送老一茅屋，为君三径开。天寒岁云暮，旧雨几人来。
雪意苍茫问，春光荏苒催。盤飱媿疏薄，衰鬓且衔杯。[8]
（三晋出版集团出版的《祁寯藻集》）
张穆离世十周年暨生日之际，他们一道去报国寺祭祀。
山西著名学者张穆与何绍基发起，在北京广安门内报国寺旁建成“顾亭林先生祠”，是道光二十三年十月的事，是为供奉学界精神领袖顾炎武，弘扬顾氏倡导的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精神。
从那以后至咸丰初年，王茂荫在京参与“顾亭林先生祠”会祭足有十次之多。当时身在高层的祁寯藻虽然没有亲自参与会祭，但他是心向往之，他的儿子祁世长不止一次参与会祭。
令世人难忘的是，值张穆离世十周年暨生日之际，王茂荫与祁寯藻相约，特意去顾祠祭祀。途中，他们谈着谈着，不约而同的谈到“良吏”。
王茂荫说：“愚以为凡为良吏，皆志在勤民，而不在获上，必不效趋承，不为阿顺，不事钻营，非求诸三者之外则不见。”
“据悉，你奏给文宗的折子里，就有这些话。我赞同你的见解。逆匪作乱，开始就是因为贪官污吏激起民变，教训深刻呀！”祁寯藻应答道。
“民变总是由州县之办理不善，以致激成事端”王茂荫说。
祁氏说：“是的。苟能惩治为首贪官，不至于酿成民变。”
“弟曾奏请将庐凤一带府县贪鄙昏庸官员严行参办，以治贼之源。其实，非独庐凤各府，亦非独皖省，而实为各省所宜实行”王茂荫言语铿锵。
“这说的也是，但办起来难哟”，祁氏说。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顾亭林先生祠”。祭祀结束，他们来到报国寺附近一间酒吧，一边饮茶，一边聊天，聊的多是与张穆交谊的往事。
（咸丰年间，祁寯藻举荐王茂荫的奏折）
祁寯藻真是有心人，这次与老部下王茂荫相约来祭祀，动身前竟带着一壶酒上路，王茂荫竟没察觉。时近中午，祁氏突然把酒拿出来，让王茂荫去喊几碟小菜，他们边聊边酌，边酌边聊。
这次祭祀之后，祁寯藻作有《十月九日故人张石州生日也，与王子怀祀于顾祠，归饮小斋，七壘前韵》：
雨后重寻九日花，拾遗況得伴王嘉。
酒从东郭携来便，山到西台尽处斜。
叹息故交存俎豆，摩挱陈简出麻沙。（原注：与子怀互校《毛诗》郑笺疑字）苍松偃蹇工看客，应笑吾生也有涯。[9]
最后，说说同治四年（1865）六月王茂荫离世后，祁寯藻送挽联的事。祁氏送的挽联是：
谏草逾万言，每谈焚余心事，光明照清史；
交情获三益，最伤别后手书，感恻系苍生。
横批即匾曰：圣朝遗直。[10]
这副挽联，如今在王茂荫义成故居悬挂着，其中“最伤别后手书，感恻系苍生”几字本身，就是一则故事：同治元年（1862）四月，王茂荫复出后署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不久奉命陪同兵部尚书爱清恪赴山西查办事件，七月补授工部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同治二年二月，奉旨调任吏部右侍郎，六月在山西得知继母病世，便告假回京（当时徽州战乱，家人避难江西吴城）。他南回奔丧前一天晚上，特地谒见祁寯藻。祁寯藻称“最伤别后手书”，是指同治四年六月王茂荫扶柩归里后，亲见“哗饷事件”发生而致祁寯藻的手书。
王茂荫自己也没有料到，他这次谒见老上司，竟成了永久的告别！他作古的第二年即同治五年，祁寯藻也离开了人世。
（2020年5月12日撰于徽州公馆寓所，2021年8月6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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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茂荫与曾国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