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3年的那个夜晚

公元1083年的一个夜晚,一位被贬黄州的大诗人睡不着觉,起来找朋友玩,之后写下了一小段文字:

记承天寺夜游   苏轼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段出自《东坡志林》的文字,是今天中学语文课本中难得的好文字。只是,在考试的指挥棒下,我们往往只在重点字句的意思和文章最后一句的含义中稍作停留,便匆匆别去。

而我每每读到此文,都喜欢稍作徜徉。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

这是一个平常不过的夜晚。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被御史中丞李定及舒亶、何正臣等人诬陷,于是年八月十八日被押赴台狱勘问(史称"乌台诗案"),受尽凌辱,历时一百三十日,十二月二十八日获释出狱,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

三天后的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初一东坡离开京师,注意:正月初一!我们的东坡先生上路了!走向那个前途未卜的长江边上的小城。当然,那时候他还没叫“东坡先生”,这个名垂千古的号,就得自未来的那个遥远的荒僻小城——黄州。二月一日,整整一个月后,东坡先生来到黄州贬所。

到写此文时,已经近四年了,东坡先生也转眼到了46岁。这四年里,年富力强、才华卓著的东坡已经不知度过了多少这样孤寂无聊的夜晚。

文人可以孤独,也应该孤独,但文人也最怕无聊。文人最需要丰富的夜生活。听琴下棋、读书赏画、吟诗饮酒、品香喝茶等等,都应该是那个时代文人最常见的夜生活模式。

但是东坡先生如此郑重其事地写下年月日后,接下来是一句“解衣欲睡”。远离京城和通都大邑文化圈的诗人,实在是没人可以一起玩,只能解衣睡觉了。

世人都道东坡先生旷达。他自己在诗里也写到:

初到黄州   苏轼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只是,“鱼美”、“笋香”的另一面是“事业转荒唐”,是“无补丝毫事”,“员外置”的“逐客”生涯岂是诗人真心所喜。

不是诗人不真诚,是所有诗歌只能写出诗人真诚的一个面。

这个解衣欲睡的夜晚,东坡先生内心的苦,不是你我所能轻易揣知。

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月色入户,良辰美景。文人是对窗外景致最为敏感的人。中国古代诗人,很多都是月亮的孩子,他们都是喝着月光的奶长大的。月是他们的精神母亲、红尘知己、心中恋人。

月是他们人生失意时的诗意,是他们天涯孤旅中的孤侣。

已经“解衣欲睡”,入户的月色再美,对于我们来说,最多也是瞥一眼,心中轻轻慨叹一声,也就睡了,能“欣然起行”吗?明天一早,还下地干活呢,还上学上班呢!

但正被投闲置散百无聊赖的诗人就不一样了,他“欣然起行”了!我们这时候欣然起行试试?说不定家人会把我们看作精神病或者夜游症呢!

由“解衣欲睡”的孤寂无聊,到“欣然起行”畅快率性,我们应该是为东坡先生高兴的。他终于有事可做了,而且是雅事,哈哈。

古代诗文中这种“欣然起行”的率性与潇洒太多了。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

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东坡先生最要朋友了。如此美景,岂能独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三人成众,在这个荒僻小城,又已是夜晚,找三人或三人以上同乐,估计是不容易的了。但,只找一个,不难。

那个本年(元丰六年)刚贬到黄州来的张怀民不正寓居在承天寺吗?找他去。一“遂”,一“寻”,东坡先生可是没有丝毫犹豫。

我们能这么率性吗?想朋友了,一个电话过去?夜深了,朋友也许睡了吧?也许正辅导孩子功课呢!也许正与太太。。。反正有许多“也许”,这样一想,一犹豫,也就算了。又不是什么事,“请你赏个月”,这话我们还真开不了口。

有一年,八月十六吧,我广发请帖,邀人至壶山顶,人齐了,大家看着我,说:“快说,什么事?”我说,“今天,我请客。请大家看个月,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五人多、十六清净,开始看吧。”被人笑话了很久。

“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张怀民如果已经睡了,“拍门都不应”,鼾声已如雷,那就没意思了。

或者没睡,但家里人不放他出来,“子瞻兄,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他隔着窗子喊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你支支吾吾的应着。“既然没什么事,那明天再说吧。”那就更加无趣了。

好朋友总是心心相映,总是一叫就到的。“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人生是会有许多的不如意,但三五知己,会把人生的失意,失意中的互相慰藉,都变成未来的美好回忆。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这一句是写月光月影的千古名句了。但我们今天不说这个。

不是所有写过诗或者会写诗的人都叫诗人,就像不是所有那个过或会那个的人都叫爱人。

诗人是被心中的诗意拱动就遏制不住的人。诗人是用月光酿酒,把此岸的冷硬荒寒喝下,绣口一吐就成彼岸的柔软与温暖的人。

承天寺,一个寻常不过的荒凉小庙,一个贬臣张怀民临时借助的寓所,不是什么名山大刹,没有什么奇花异木,所有的不过是翠竹寒柏而已。而这一个夜晚,这个1083年十月的夜晚,却成了苏东坡人生中重要的一站,重要到要用“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这样的郑重来叙写。

可以做一个残忍的假设,假设第二天,东坡再跑去承天寺,看到断瓦残垣,荒烟蔓草,昨晚的诗意,是否还会在眼前?

没有了月的笼罩,没有了朋友的相随,那承天寺还会让东坡流连吗?

会的。东坡一生,与寺庙特有缘。贬谪中,那些残寺小庙,给他提供了临时的栖身之所,也为他提供了精神的安歇之地。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记游松风亭  苏轼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嘉佑寺破败不堪,苏过说嘉佑寺是“来时野寺无鱼鼓,去后闲门有雀罗”。东坡在惠州时,两度居于嘉佑寺。尽管环境恶劣,可东坡不比常人,思想出入于佛道儒,自能在寻常的生活中自得其乐,在平淡的小事里了悟大道。“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这等“熟歇”境界,不是常人所能有的。我们有的是“心如挂钩之鱼”,不得解脱。

东坡被贬海南,儋州知府张中对东坡很好,让他暂住行衙,又为其整修官舍,但后来湖南提举常平官董必察访岭南,派人将东坡逐出。后来在大家帮助下,东坡在桄榔林中修建了房子,名为“桄榔庵”。

东坡每到一地,生活都很惨。但不管是荒林野庙,还是竹柏桄榔,都能在他笔下焕发勃勃然的生机与强韧的诗意。

只要生命顽强,心中有诗,再荒凉的寺庙,都是人生的好道场。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那是真闲。

正值壮年的东坡,才华横溢、志向远大的东坡,岂是“闲得住”的人?一个“闲”字,道尽了漫步的悠闲、赏月的欣喜,也道尽了贬谪的悲凉、人生的感慨。一个“闲”字,自解、自矜、自嘲中又有多少牢骚与不平!多少惊惶与屈辱,多少不甘与无奈,也在这个“闲”字中。

仁宗初读轼、辙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神宗尤爱其文,宫中读之,膳进忘食,称为天下奇才。

哪怕没有这样的嘉许与荣宠,苏轼也是一个想有所作为的人。

一个一经贬抑便自暴自弃的人,一个投闲置散也怡然自乐的人,一个没有不满与牢骚的人,那他还有一点可爱吗?东坡不是这样的人。

“卒不得大用”的现实很残酷。当年漫步赏月时的牢骚不平,已然构成了东坡精神魅力的重要部分。

没有牢骚的旷达不是真旷达,没有不平的潇洒不是真潇洒。而这一切又都应该筑基于“为国为民”这一最通俗不过的底色上。

东坡之所以是东坡,就在于此。

东坡之所以是众人的东坡,也在于此。

公元1083年的那个夜晚,东坡把他自己的欣喜与悠闲,率性与潇洒、牢骚与无奈,以及单纯与丰富都通通托给了我们。

阅读此文,一般着眼于“丰富”,

而我独爱其“单纯”。

因为世事冗杂如尘网,

所以我们需要单纯的月光和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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