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原作,追求品格
2019年,安天旭意外获得广泛关注之后,聆听他在上海的首演是我十分难忘的现场体验。新锐钢琴家来来去去,技巧扎实,品味出众的演奏却并不多见。一年多以后的2020年12月20日,安天旭再次来上海举行独奏会,这是上海音乐厅“星期广播音乐会”中的一场。钢琴家拓展了新的曲目,同时对于技巧的磨练也带来一些新的面貌。
上次,安天旭选择了贝多芬的《f小调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热情”》,以异常高能,同时结构紧凑、恰当的风格将其呈现。而本次,他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贝多芬晚期杰作中的《降A大调第三十一奏鸣曲》(Op. 110)。相对于“热情”这样最充分地体现贝多芬之英雄气概,以及他在钢琴上塑造管弦乐般效果的杰作,“第三十一”不仅更为内省,也更多体现出后期贝多芬仿佛“不易接受”的特点。施耐贝尔将其形容为“蒙着面纱的奏鸣曲”,很多即是由于该作初听似乎主旨并不清晰。然而,贝多芬又恰恰在《第三十一奏鸣曲》中写下深刻的戏剧构思。
正如第一乐章的结构设计,于幻想曲风的外表下,奏鸣曲式的结构逻辑实为缜密。贝多芬以赋格的形式构思末乐章,又在开头和两段赋格之间安排了“悲叹之歌”,是直接体现出作曲家受到声乐构思影响的手笔。安天旭表现该作,正是对于音乐发展的根底有很深的思考和洞察,但又完全不急于揭开“面纱”。第一乐章听罢,我非常佩服钢琴家,因为他将内在的框架把握住了,又以此为界限,发掘音乐表现的自由度。表现贝多芬晚期就应当有充分的自由之感,但必须是有规律的自由。安天旭在第一乐章中刻画音乐的形象正是如此。
在末乐章,他表现“悲叹之歌”的部分时,亦将声乐般的线条塑造得很有品味。连接音符以塑造声乐化的线条,这是对于钢琴家技巧的深层考验,安天旭表现出远超其年龄的成熟。他能将句法中鲜活的表达性,同旋律线条的品格做出色的平衡,哀而不伤。其实这样的效果不仅仅源自演奏者的品味,也势必需要对音符的连接做很深的琢磨。赋格的部分没有刻意的表达性,而是注重于实践种种当行之事,演奏始终灌注着一种相比以往更为明亮通透的音响。
原本,安天旭的触键有着异常集中、致密的特点,而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钢琴家一定程度地改变了对于力道的运用,音响更为松弛,更具透明度,触键的清晰性却完全不打折扣。踏板的运用也比以往稍多一些,但完全从色彩出发,不会使结构混杂。贝多芬的晚期杰作是演绎者需要投入一生去研究的作品,安天旭的演奏特别让人期待之处,就在于他早早打下非常坚实的基础。没有这样一份基础存在,一位演奏者后续的“深化”,恐怕也只能是无根之木。
如果说,贝多芬《第三十一奏鸣曲》的演绎反映出安天旭为自己定立的某种方向,那么李斯特《第二叙事曲》和柴科夫斯基的几首小品,则展现出他目前最具魅力的演奏。这样的魅力,依旧是从演绎与演绎者的品格而来。《第二叙事曲》中,对比效果强烈的各段参差出现。钢琴家处理低声部磅礴的音响时,音量、色彩的控制与句子的线条都很有章法,同时又呈现高度紧密的质感。他的速度整体偏快,却不会将低音区密集的音符处理成一团乱麻,而是以句子的思维来表现。
塑造抒情性格的对比段落,安天旭在一脉相承的紧凑速度之中,将细腻的曲情充分刻画。现在很多张扬“个性”的演绎往往过于强调“分段”,每一段的表情做到很强,却未必能实现段落之间的统一。如此的统一,很多有赖于均衡的节奏脉动,需要有一种坚实的整体感。安天旭能在对比最为强烈的段落之间实现这种气息、脉动的贯通,完全是成熟音乐家的修养。现在很少看到演奏者如此执着地追求将长气息和很多细致的音乐表现,同紧凑的速度相平衡。放慢速度,如同选择一个较大的箱子,自然比较容易将更多东西装进去。安天旭却明白,若放置内容的框架比例失调,内容的呈现也不会好看。
回溯黄金年代的众位大师,乃至巨匠的演奏,不难明白对于整体感的严守是何等重要。目前安天旭的很多用心,看似“吃力不讨好”,但若持之以恒,很可能收获当下无法想象的丰盛回报。
文 | 张可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