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新 | 思想远比身体走得更远——回望史铁生
总第12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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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今天,史铁生永远离开了我们。今采撷其思想的精髓成文,以此纪念史铁生。他是中国当代文坛上可数的令人敬重的前辈之一。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以前读过两遍,今天重读一遍来纪念他;我还读过他的小说《命若琴弦》,有空还会去读他的随笔集《病隙碎笔》。老史从21岁截去双腿坐上轮椅、不再用双脚行走,一直到五年前决然离开我们、走向更广阔的宇宙,但他坐卧轮椅数十年以至几十年思想的光芒依然照亮着后人前行的路。中国文坛甚至哲学史上,必将留下他思想的轮印。这是一个用思想行走的大写的人。他的思想必将比身体走得更远更远。
值得人类仰望的,除了浩瀚的星空,就是人类自己的智慧和思想。在物质社会的污浊之中,常常深陷迷茫的人们,不妨偶尔回望下史铁生。回看他与疾病顽强缠斗近四十年的不屈不挠,回看他放弃自杀、直面痛苦之后的视死如归,回看他哪怕隔天全身透析、也要在清醒的一刻为后人播下思想的种子。
现在正是冬日的下午,安徽合肥,半雾霾半透亮的天。向北遥望,史铁生的身影许是走得太急太远,我们再也看不见,唯有寒风瑟瑟,与我相对伫立无言。
如果文学成就上必须有所比较,也无非要在四个方面:文化上的厚度,感情上的深度,艺术上的精度,以及思想上的锐度。在现当代中国作家中,对生命做终极思考的人,至今无人越过史铁生的高度;在其他三个方面,他也毫不逊色。虽然他的作品没有获得过什么重大奖项,那也只是因为他的行为不屑于迎合文学圈内的世俗规则,或者说现实社会的污垢不配染指他思想的光辉。但这一点不仅不会影响他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精神标杆,而且必将赢得越来越多后来者的尊敬和爱戴。
我们都是上帝偶然遗弃人间的孩子,独自玩一会儿,总还是要回到上帝身边去。至于在人间怎么玩,玩什么,我们自己做主,但不要贪念没玩够想一直玩着,也不必因为太多苦难着急回去。
史铁生在人人狂妄的年纪忽然遭逢毁灭性劫难时,和常人并没什么两样。他急切地做好了触电自杀的准备,可是一切上帝自有安排。卓别林劝诫别人自杀时一句慢条斯里的话惊醒了他:着什么急?早晚会死的。这话让他彻底放了心,也让我们每个人都彻底放了心,而且必将给后来其他自杀者以警醒。“死神是最守信用的,他早晚会来,你又何必那么着急呢?”于是,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轻松下来。卓别林的思想延伸了史铁生的人生道路。史铁生由此开始长达近四十年的人生思考。
首先,什么是人呢?“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所以,虽然人有时不怕去死但也不想去死。不过人活着有时比死更让人害怕,因为活一天就被欲望绑架一天,没有真正的自由,而自由才是最可贵的。
可是世间存在真正的自由吗?
从生死都被动的角度上看,没有。我们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那么,除了不必着急死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把死想明白,也许多少能得些活的自由。
人生没有绝对的自由,那么人生有终极和永远的幸福吗?也没有。幸福只存在于一种过程之中,即不断被满足、螺旋上升的适度的苦尽甘来的变现中,因为不可避免的死亡与覆灭必然带给我们更深的冷漠与绝望。所以,追求目的与结果都是虚无的,无幸福可言;可能的幸福只存在于每一个细节的过程之中。对于现实中、今世的苦难,如果无法克服,无法战胜它(实际上,你永远无法战胜它),那就学会接纳它,并从中发掘出它幽默风趣的一面,也算是苦中取乐,获得一些幸福的觉悟。
人生总体上是苦难的,可是,“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像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上帝怎么会有错呢?上帝不会制造出一个完人来。因为在上帝眼里,我们都是有原罪的,所以,他给你漂亮,就可能加上弱智;他给你睿智,又可能让你双腿截肢......上帝嫉妒人类,必然惩罚人类。上帝的心胸有时特别小,他尤其嫉恨将我们带临人世的母亲,所以,“儿子的一切苦难,在母亲那里都是加倍的。”
可是我们能够因此怪罪上帝吗?不能。因为,上帝他总是对的。“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万事万物四季循环;人生的偶然,命运的无常,唯有坦然接受。人生逆旅,希望与岑寂并存,应该“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
我们生来就被生活绑架,我们是生活的人质,也是自己的人质。而一个人报复一场阴谋绑架的最有效彻底的办法是把自己杀死,可谁真要去这样做呢?我们来到人间,是罪孽,也是福祉,没有人可以例外。“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是的。众生度化了上帝,我们也可以做我们自己的上帝。上帝安排的缺憾既是惩罚,也是成全。
人与人之间有没有平等?绝对的平等一样不存在。被要求、给予都没有真正的平等可言。身体上一点点的缺陷算什么呢?那要比灵魂上的残疾高贵得多。当心灵是自由的,一切的平等就会悄然而至,她将从你的心底生成涌现,并饱满地长住在你心头。足够使人类感觉舒适的平等是可以且只能建立于彼此心灵自由之上的。
事业是什么?人生一定需要事业成功吗?“生命是河流,事业是船。船是为了漂泊,但漂泊不是为了船”,所以说,活着不是为了事业,而正相反。但是目的或理想又是必不可少的,否则人生还有什么理由展开漫长的过程呢?上帝给人们设置了很多障碍,为的是展开整个人生过程,让我们充分体验人生的趣味与快乐,这如同一场球赛没什么不一样。“过程中的快乐是长久的,可控的,而目的的达成与否要看上帝的情绪好坏(即不可控),其快乐也是短暂的。”事业成功道路上的困惑也是必须的。如果事业上的挫折带不来烦恼,那么成功一定也带不来快乐。船只有在航程中才给人提供创造的快乐和享受这快乐的机会。况且,事业成功是一回事,人的成功又是另一回事。
人活着终究是为了创造快乐和享受快乐,而快乐一定源于爱。如果一直活在友谊和爱里,那才是最令人羡慕的人生。我们只有在学习爱的过程中,才能学会感恩,学会坚强,学会正视。每个人自一离开母体,就再也没有与其他生命完全融合的机会。我们都是注定孤独的,但是,“人是不能无条件地活着的,譬如,不能没有尊严。”对失去创造生活能力,以及丧失享受生活能力的人选择安乐死的意志,应该充分尊重,否则是背离人道精神的。
我们往往由于现世的失望,故而深切而沉重地寄望于来世。命运里有些错误,也许与生俱来、不可更改;而当那些甚至不是错误的错误(比如小孩的淘气、一次误差一秒地摔跤等等),也只能犯一次,不给改正的机会时,史铁生不可避免地陷入对现世彻底的绝望,并在这绝望里开始想象美好的来世,所以他的这些想望较之正常人更上层楼的愿望来得更悲凉而真诚。从悲愤自己的苦难开始,到渴望下一世有完美的人生设计,到最终怀疑并确定完美的平庸,到终于理解缺憾与苦难的必然和意义,史铁生早早完成了人生思想的自我循环,并且上升到他可能达到的宇宙高度和哲学高度:绝对的完美是虚无的、乏味的。缺憾即完美。生活最深的绝望恰恰是活成所有其他人希望看到的你的样子,没有了自己。这是史铁生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史铁生思想的局限性,主要在于过度关注了人类的存在,这也限制了他将眼光投向更深更远的空间。他认为“自杀是人与其它动物的分界,是人类的一种特有品质”,这显然拔高了人类自身,也与实际不符。在广袤的星际里,在绵长的时空里,人是值得尊重的生命,但不是唯一,更不是特权的个体。亘古至今,以至遥远的未来,存在的一切都是平等的。然而,道理很简单:你不能要求一个双腿截肢的人站到山顶的高处,看得更远,否则,不等他站稳就已经摔倒在地了。正是因为认识到自我生命的高贵才支持史铁生坚强地活下去,并将写作与生命完全同构在一起,对生命的意义进行了不倦地叩问,写下了比常人更健全而丰满的思想。
史铁生的文字是质朴的,明净的。蒋子丹评价道:“从史铁生的文字里看得到一个人的内心无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时也在这个人内心的起伏中解读了宁静。”我以为,这正是文字的意义所在,也是哲学的意义所在。文字和哲学在史铁生的叙述里交汇融合,它让我们体验人生的苦难,也感受生命的明朗、欢乐与宁静。
史铁生还相信原罪和宿命,我不相信。但是,承认原罪和宿命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这样世间就没有什么纠结不可以解开。从这点看,我理解他。在寂寞的星球上,我们每个人无不都是痛并快乐着。古印度文明认为,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全部用来自觉和思索,以便找寻自我最深处的芳香。我们有幸拥有史铁生,可以随时检读他自觉思考后处处散发芳香思想的文字,为此,我们感谢史铁生。
2015年12月31
注:文中加引句子全是史铁生的原话
张立新 笔名:安徽老猫,安徽桐城人,自由职业者;工科毕业,自修中文,崇尚自由写作与无痕写作理念,故作文随心所欲,无格可循。
部分作品已结集为《老猫文集》,2016年由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