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的”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以及贾府诸男子的成长
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以及贾府诸男子的成长
张晓冰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和贾雨村议论贾府的兴衰。冷子兴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贾雨村则说,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贾雨村有点不相信。于是冷子兴便向贾雨村介绍了贾府儿孙们的状况。但是冷子兴只说了贾府的儿孙不肖不读书的行为,并没有介绍他们家族的家教状况,究竟是“有方”还是“无方”呢?
所谓“家教”,就是排除家墪教育,只指在家庭、家族范围内家长实施的教育,换言之:家庭长辈或长者对子孙的教育。
先看宁国府的家长。
贾敬,宁国公孙子,袭了官位。但“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贾敬这么一个老人,一心一意要修道成仙,哪里有心事管家族里的事,这家族教育就不要指望他了。再看其子贾珍。因父亲不理家事,官位也让他袭了,而且还推举他担任了贾氏宗族的族长。但是贾珍比他的父亲更不靠谱。冷子兴介绍说:“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贾珍在家中也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人。什么“爬灰”呀,和儿子贾蓉一起与姨娘鬼混,等等。可以说,宁国府这边基本上就没有人能够担当起教育后代的责任。贾蓉甚至还恬不知耻地说:“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 ‘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第六十三回)
再看荣国府。
老大贾赦,袭有荣国公爵位,他基本上就是一个坏事做尽的人,根本无法承担家庭教育的重任。他是一个老色鬼,不仅“姬妾丫鬟最多”(第六十九回),而且又看上了贾母的侍女鸳鸯,要强娶为妾,逼得鸳鸯到贾母跟前断发起誓才算作罢。贾母指责贾赦:“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头宗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第四十六回)他看上人家石呆子的古扇,硬要儿子贾琏弄来。后来贾雨村知道了,为了巴结贾赦,“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第四十八回)而且他还不主张把书读好。他说“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第七十五回)贾赦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言传身教教育好子女,相反还给后人树立了一个坏榜样。
贾母。贾母是这个家族最有权威的老祖母、老祖宗,她有能力承担家族儿孙的教育责任。第二回冷子兴说:“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第十八回,“只因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系贾母教养。”可见贾母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在家教方面也有一套,最大的成果就是培养出一个皇妃贾元春。同是赵姨娘一母所生的姐姐贾探春,是在贾母跟前受教育长大的,和弟弟贾环在没有文化的赵姨娘跟前长大比较起来就有天渊之别。但是,贾母对贾府的男人们违法乱纪、胡作非为却毫无是非标准,一味地迁就纵容。贾琏在凤姐生日那天和鲍二家的幽会,被凤姐撞见,告到贾母那里,贾母并没有因此而指责贾琏,反而却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第四十四回)贾赦要娶鸳鸯做小老婆,贾母不同意的原因只是不能娶自己贴身的丫头鸳鸯,其他的要怎么娶也是可以的。贾母对邢夫人说:“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个丫头,不能!”(第四十七回)从这里,我们可以认为,贾府的腐朽堕落与贾母对儿子孙子胡作非为完全没有是非标准是分不开的。在对待孙子贾宝玉的态度上,更是溺爱有加,不管是对是错,放任不管就是了。虽然把继承家业的希望寄托在宝玉的身上,但是面对贾宝玉的不堪教育,她也束手无策,在贾政对宝玉横施家暴的时候,她只能说:“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的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第三十三回)拿不出自己的教育方法。所以,在贾府家族的教育问题上,贾母虽然起到过一定的作用,但这主要是表现在对女性的教育上,对男性的教育贾母更多的是起反作用。
元春。元春应该是贾府最有思想和方法的教育家。她提出“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第十八回)宽严适度的教育理念到今天也具有指导意义。可惜她过早进宫,除了教宝玉读几本书识几千字之外,失去了在贾府施展教育才能的机会(按:详见拙文《贾元春堪称教育家》)。
那么,贾府的家庭或家族教育的重任便落到了贾政的头上。
贾政是荣国公之孙,贾代善和贾母的次子。贾政和王夫人所生的子女有贾元春、贾珠(早亡)、贾宝玉,和赵姨娘生的子女有探春、贾环。在贾府的男人中,真正意义在朝为官的是贾政。贾政自幼酷爱读书,原本想从科举出身,但是皇帝因恤“先臣”,额外授主事之衔,升员外郎之职,后来又亲点学差,到地方去做教育行政官员。以贾政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贾府一言九鼎之人,没人能够企及。贾政“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第三回),“人品端方,风声清肃(第三十七回)”。尽管贾政的文化素质并不很高,连“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是南宋诗人陆游的诗句都不知道(见第二十三回),但是如果有好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的话,也不会影响他对贾家儿孙的教育。当然,我们不能用现代的教育思想和方法苛求贾政。但即便如此,贾政的家庭教育在当时也是不合时宜的。
第一,贾政教育子孙的目的不是为了子孙自己的发展,而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控制儿子的行为按照自己设计的方向走。第三十三回,听贾环说宝玉强奸金钏未遂,致金钏跳井。贾政首先想到的就是祖宗颜面:“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贾政对宝玉大加笞挞,“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并准备用绳子来勒死宝玉。美国畅销书作家帕萃丝·埃文斯说:“控制别人的需求是一种很难抑制的冲动,就像着了魔一样,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这句话用来分析贾政式父爱十分形象:贾政虽然内心痛疼,泪如雨下。当贾母来质问的时候,他回答是“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是以“爱”的名义,以“光宗耀祖”的名义。实际上是要控制宝玉:儿子你不考科举,自己做不做官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给贾家的祖宗蒙羞。一旦达不到控制的目的便会失去理智。所以贾政对宝玉的父爱,也印证了心理学家艾·弗洛姆的观点:“父爱是有条件的爱。父亲的原则是:‘我爱你,因为你符合我的要求,因为你履行你的职责,因为你同我相像。’”正是父亲这种有条件的“爱”,使宝玉害怕见到贾政,宁可绕道走远路。(见第八回)
第二,贾政虽然时时刻刻都担心儿孙们坏了祖宗的名誉,但是他除了对宝玉看得紧以外,对家族的其他事情基本上不管。第四回:
“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袭现职,凡族中事,自由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下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
薛蟠原来还担心姨父管束过紧,不肯到贾府来住,谁知到梨香院住下之后,看到贾政这么一种态度,反而“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贾政甚至连贾珍在其父治丧期弄虚作假,以习射为由赌博都不知道,反而说:“这才是正理。文既娱了,武也当习,况在武荫之属。”(第七十五回)这么一个糊涂人能够把这个家治理好,那就奇怪了!
第三,失去耐心而放弃教育,甚至于冷嘲热讽。宝玉衔玉而生,已经令贾政不解。“抓周”时,“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第二回)第九回,宝玉要和秦钟一起去上学,来见贾政,贾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看仔细站腌臜了我这个地,靠腌臜了我这个门!”贾政对宝玉失去了教育的信心,也就是说,不管你了!你玩去吧!完全是一副无可奈何而放弃的态度。
第四,不信任,不尊重,喝斥谩骂成常态。突出反映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幸亏宝玉在那个环境下长大,经得起累累打击。大观园竣工之后,宝玉随贾政一行游园题匾额。宝玉才思敏捷,见解独到,对答如流,贾政不仅没有一句鼓励表扬,反而动不动就是大声喝斥,一点尊严也不给宝玉。在“曲径通幽”处,宝玉力排众议,认为“新编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莫如直书古人 “曲径通幽”这旧句,倒是很大方。大家都说好,独贾政说“不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在沁芳亭处,大家都说应当述古,宝玉则认为“粗陋不雅”,应拟“蕴藉储蓄者”,“沁芳”二字。明明很好,贾政却“拈须点头不语”,而且又出难题:“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又作:“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到了这时,实在找不出毛病来了,贾政才点头微笑一下。在“有凤来仪”处,宝玉认为“这是第一处行幸处,必须颂圣方可。” 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却说: “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
后面,宝玉题了杏花村,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贾政喜欢稻香村,却问宝玉。宝玉则回答不如有凤来仪。贾政听了道: “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争辩:“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 ‘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吓的战兢兢的,半日才念出一联。贾政又说“不好!”
到了蘅芜苑,奇花异草贾政并不认识,宝玉告诉大家,贾政又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知所措,不敢再说。对贾政上述粗暴无理的训斥,温宝麟先生倒是对上述方式给予了高度肯定,说“这可看作贾政一以贯之实施朴教过程中的一次宽松引导、颇得教育之法的个案。”对此,我是不敢苟同的。天底下真没有看到这样折磨这么有才的亲儿子的父亲!在这样的父亲面前,儿子还有什么尊严?还有什么信心?还谈什么教育!
第五,家庭暴力。贾府的教育方式,主要就是打,是暴力。以至于在贾宝玉在梦中(第五回)都担心挨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第二十三回,元妃要宝玉也跟着姐妹们一起进大观园去住,贾政叫宝玉过去告诉他这个消息,宝玉听贾政叫他,“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便拉着贾母扭的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不仅宝玉如此,贾环见了贾政也“唬的骨软筋酥”。这一次,贾政真的就把宝玉几乎打死。(第三十三回)这种“家暴”似乎是贾府教育后代的传统。第四十四回,贾府资深的赖嬷嬷回忆过去,对宝玉说:
“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你爷爷那个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大哥哥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着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一个家族有这种家暴的传统,它的教育会好吗?打出来的珍大哥哥、珍大爷管教的儿子蓉哥又怎么样呢?他们不是烂得很吗?
贾政不是当时主流期待的成功男人。他不是一个好官员,不是一个好家长,更不是一个好父亲。做儿子的贾宝玉看不到父亲对自己的一点关爱和欣赏、鼓励和鞭策。正如刘敬圻教授说得那样:贾政在“如何做父亲”的问题上其价值观存在着莫可名状的困惑,在对儿子贾宝玉教育的失败,其实也是“儒家正统教育理念及其价值取向的失败。”这也正印证了晚清学人张新之说的,“通部《红楼》,止左氏一言概之曰‘讥失教也’”。
原来,《红楼梦》所说的:“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竟然是一个幌子!是一种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