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二尤”:耻情而觉,浪女回头的出路在哪里?

红楼二尤

红楼“二尤”——尤二姐和尤三姐,是《红楼梦》中一对很特殊的姐妹花。她们是贾珍夫人尤氏的继母带来的女儿。尤物者,绝色美女也,偏偏二人都姓尤,又都是尤物。这可以说是曹公有意为之了。红楼“二尤”虽然同为绝色美女,但是性格不同,尤二姐温柔和顺,尤三姐泼辣刚烈。就如同带刺的和不带刺的玫瑰,但都让人难免垂涎。

不幸的是,这“二尤”偏偏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她的母亲尤老娘在与第一个丈夫生下她和她妹妹后就做了寡妇,后来改嫁尤家,她们姐妹才跟着也姓了尤。也就是说,二人本不姓尤,是因为家道中落,母亲改嫁,才不得不跟着姓了尤。她们俩也便跟着变成了切切实实的“尤物”。

二尤

在中国的古代人的观念里,“尤物”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红颜祸水”便是一个证据,夏因妹喜,商因妲己,周由褒姒,总而言之,这些人总能为自己的失败找到原因。比如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大家怪的都是陈圆圆。而《莺莺传》里面的张生,在抛弃了一心为他的莺莺之后,更是厚颜无耻地说了一套“尤物”理论。说什么“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全然不说是自己的无耻行径造成了莺莺的悲剧,反而洋洋自得自己的“改过自新”。诚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说:“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

崔莺莺和红娘

其实不止在中国,在外国人看来,失身的女人一样是无法让人原谅的,尤其是当她们遇到了自己心目中完美理想的爱人的时候,这种耻辱感和矛盾便会更加突出。《德伯家的苔丝》里面的苔丝是如此,《欢乐颂》里面的小蚯蚓也是如此。但苔丝的结局是悲剧的,小蚯蚓的结局是看似喜剧的。那不过是因为时代不同而已。事实上,小蚯蚓即使嫁到了应勤那样的家庭,也注定抬不起头来。这个才是现实的真相。

具体到红楼“二尤”,我觉得这两个形象的塑造更有冲击力,更加具有代表性意义。曹雪芹八十回的脂砚斋评本中,对于尤二姐和尤三姐前期的行为并不隐晦,因为“二尤”的行为确实堪称“浪女”。包括她们自己后期虽然已经改过自新,但仍然认为自己罪孽深重。

尤二姐

比如尤二姐自己曾说:

贾琏搂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

再比如尤二姐将死之时,梦见自己的小妹: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

“聚,犹共也。鹿牝曰麀。”禽兽不知父子夫妇之伦,故有父子共牝之事。后以指两代的乱伦行为。这里很明显地点明了红楼“二尤”的罪孽,也间接说明了贾珍父子的丑恶嘴脸。只是,“二尤”之行为固然轻浮,但家道中落,时势使然,而且后期二人在认定一心人之后,均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奈何果报不爽,死于非命。这里恐怕会让人疑惑了,为什么红楼“二尤”一定会死呢?贾珍那个畜生,犯下的罪恶远远比“二尤”严重多了,可谓十恶不赦、恶贯满盈。为什么曹公一定要让这两个弱女子先承受这种果报呢?

二尤

也许曹公之所以塑造尤二姐与尤三姐这两个同而不同的形象,也是为了表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前面犯过的错,不要以为后面幡然悔悟就可以翻篇。纵然贾琏可以不计较尤二姐的过去,而社会道德舆论也不会放过她。这就是为什么凤姐可以假借秋桐之手含沙射影陷害尤二姐而尤二姐却并不做声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贾母那样一个人,在听到尤二姐的事情后,丝毫没有一点同情的原因。因为在封建时代,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吃喝嫖赌(贾琏即使被凤姐那样的女强人当场捉奸,也敢仗着酒劲前来闹事,而王熙凤却只能装可怜求助于贾母),这好像并不算什么大的问题(当贾琏因为鲍二媳妇的事情跟凤姐闹起来的时候,贾母说的是:“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男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偷情,女子抓到也不能计较,否则就会被称为妒妇;同样的错误如果犯错的是女子,那问题就非常严重了,正经人一定是瞧不上的。比如贾母训斥贾琏的那几句话:

“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

鲍二媳妇搭进去一条命,对于凤姐来说也不过就是赔点钱就罢了。“二尤”之事又在鲍二媳妇之后,故而贾母自然会将尤二姐当作鲍二媳妇一般看待。皆因其不自重也。

尤二姐

尤二姐死后:

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旃组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正说着,丫鬟来请凤姐,说:“二爷等着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只得来了,便问他“什么银子?家里近来艰难,你还不知道?咱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鸡儿吃了过年粮。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你还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说着,命平儿拿了出来,递与贾琏,指着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

但尤二姐毕竟与鲍二媳妇不同,她还与贾琏有着比较深厚的感情,即使贾琏后来因为秋桐一时疏远了她,但也并未完全忘怀。更何况,同时被害死的还有贾琏的孩子。

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究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可见,凤姐之所以会有“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结局,与其对尤二姐的迫害不无关系。毕竟,贾琏对此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因为贾母的缘故,不好发作。但贾母等人去世之后,凤姐的日子就不会那么好过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王熙凤

而曾经与尤二姐指腹为婚的张华,曾被凤姐利用,指控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婚,仗财依势,强逼退婚,停妻再娶”等罪名,事毕险遭凤姐暗算,幸亏旺儿心善才得逃生。其逃生之后,未必不会找机会报复贾家。这或许也会成为贾家败亡的火上之油。

尤二姐性情温顺,又单纯幼稚,不知设防。这既是其轻易失身的原因,也是其被凤姐几句好话就拽入陷阱的原因。她本来有机会脱离凤姐控制,却浅见薄识,柔弱无知,最终也因此葬送了自己。其实,像尤二姐这样的女人,现实中未必不少。

尤二姐

尤三姐的情况又大为不同,她不仅比自己的姐姐更为美貌,更为泼辣,也更有远见卓识。但最初的她几乎是不自觉蹚入了贾家的浑水的,而她也别无办法,只能“以毒攻毒”: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

可见,她一开始就对自己和姐姐的处境十分明了。但她毕竟寄人篱下,只能以此为武器,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其言语豪情,男子不及,不过以“淫”为武器,使贾珍等人不敢欺负她们娘姐妹。

尤三姐

尤三姐

但那是在她以为自己此生就此罢了,不会再遇真爱的时候。她以为她已经跌入了谷底,不会再有爬出来的机会。没想到贾琏竟然可以做媒,让她有机会与此生至爱定亲。于是她便斩钉截铁,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已,随分过活。

谁知道,好容易等了柳湘莲来,他却因为她素日的名声而裹足不前,以至于亲口说出索回定礼之言。

尤三姐

可是好巧不巧,三姐偏偏听到了:

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

尤三姐

其实,尤三姐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前期的尤三姐,并不知道情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为了等待那个所爱的人而守身如玉。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回天乏术、悔之晚矣。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她不可能有其他证明自己的办法,不能否认过去的自己,也不能证明未来的自己。只能以死向他表明自己的清白,赎回自己的尊严。

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其实,曹公之所以塑造尤二姐和尤三姐这样的悲剧人物,给她们安排了悲剧的结局,更深一层的含义也许是想告诉世人,不要仅凭过去断定一个人,也不要以所谓的名声来看待一个人。这些根深蒂固的偏见,早晚会让你失去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可惜的是,尤三姐并没有遇到真正懂她的人,冷郎君因冷而失去了她对他的一片赤诚,也最终因此而悔恨终身。

尤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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