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关于书法
关于书法
夏秋两季的夜晚,作为城市客厅的南湖广场热闹非常。除了各类健身人员之外,我发观还有几位坚持在这里写地书的大爷。他们每人提着一个装了水的废油漆桶,手握一竿蘸水笔,在花岗岩地面上奋笔疾书,留下一排排水印大字。几分钟之后,这些字就被风干,了无痕迹,对环境和视觉完全无害。我和这几位老人熟识,知道鲁大爷专攻颜体,马大爷擅写行书,还有一位洪大爷竖写倒笔(须横看)字,无论什么字,一笔即成,颇具特色。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不求名利的书法爱好者。每天晚饭后,只要不下雨,他们准时准点出现在广场上,然后心无旁骛地写一两个钟头地书,直到9点之后才会尽兴离开。这些仅仅因为爱好而选择坚守的老人,常常带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乃至于脑海中常常出现这些意象:或皓月当空或繁星点点的某个夜晚,风儿低吟,虫儿浅唱,一群老头儿立于天地之间,抒写胸中大爱,挥洒夕阳情怀,活出惬意与精彩……
我们这里的口语,把练书法的过程称之为“写毛笔字”。地书也是一种类似写毛笔字的练习方式,只不过书写者把地板当成纸而已。但若深究起来,写毛笔字和书法并不是一回事。换言之,一个人字写得好,不一定具有书法价值。关于这一点,且容在下慢慢道来。
传统意义上的中国书法专指书写汉字的艺术,其所依赖的书写工具断乎离不开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在古代,光是这四样的生产和流通,就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体系。直到如今,湖笔(浙江湖州)、徽墨(徽州歙县)、宣纸(安徽宣城)、端砚(广东肇庆,古称端州)仍是广大书法爱好者首选的知名品牌。由此可见,真正的书法作品是很讲究的,仅装裱都有许多门道,是一门很古老的艺术门类。至于“软笔”和“硬笔”之分,很明显是后人强加上去的。而我更愿意相信,传统的书法应该而且必须使用毛笔。
中国的方块汉字经历了漫长的演进。春秋战国时期,各国文字差异很大,妨碍了当时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的发展和进步。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丞相李斯主持统一了全国文字,规定小篆为官方核准通用的文字。但秦篆最大的弱点是书写不便。为了解决这一难题,李斯命人对篆书进行改良,形成了更规范更方正的隶书字体。“隶书,篆之捷也。” 隶书的出现,是书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它不仅无限接近楷书,而且在笔法上也突破了中锋运笔的局限,为后来各种书体和流派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接触过书法的朋友应当了解,练习书法必不可少的一门功课就是临帖,即临摹历代书法名家留下的字帖,从而掌握笔法(用笔)、构法(结构)、章法(布白或布局)、墨法(浓淡)等基本技巧。楷书一般推崇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赵孟頫这四大家的名帖,尤以颜体和柳体更受青睐,行话叫做“颜筋柳骨”。颜体名帖主要有《多宝塔碑》《劝学诗》《祭侄文稿》等;柳体名帖主要有《金刚经碑》《玄秘塔碑》等。行书以王羲之最负盛名,号称“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快雨时晴帖》,更是经典中的经典。草书当以“草圣”怀素为尊,其《自叙帖》《圣策军纪圣德碑》《食鱼帖》是后人膜拜的圣物。那怀素是出了家的僧人,其笔法豪放狂野,颇有超然世外的灵气。
书法的要旨是“求变”,帖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临帖好只能算作复制,写出与众不同的个性那才叫艺术。创造是书艺的灵魂,作品是否具有创造性是衡量书法价值高低的试金石。元代大家赵孟頫(当代作曲家赵季平的先祖)书画双绝。看得出来,他的赵体楷行书深得诸遂良、张旭的笔法,同时又具有鲜明的个人色彩;曾获毛主席赞扬的“军中书法家”舒同是个鬼才,他独创了舒同体,具有极高的辨识度。观其字,少了一些棱角,却多了几分圆润,在众多的书法作品中,一眼便知那些是舒同写的。曾任中国书协主席的启功先生,擅长瘦金体,功力深厚,他的墨宝随处可见,他为“中国农业银行”题写的行名至今仍高挂在全国各地农行大厦的楼顶上。
作为普通的爱好者,笔者临帖不多,读帖还是不少。我喜欢在幽静的环境下与古人的创作神交,在字里行间品味大师“虎踞龙盘、行云流水”的笔势,“坚如磐石、稳如泰山”的骨架,“形神兼备、大小匀称”的编排,“或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的着色,“或古朴雄浑、或清秀雅致”的韵味。在笔锋的运用上,我读出了“藏锋守拙、侧锋试探、中锋发力、回锋关照”所隐喻的人生真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书法艺术的精妙。
参加工作那年,我才16岁。老爹严肃地告诫我:别老是贪玩,有空不如练练字。老爹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人,几乎没读多少书。但他通过自觉的文化补习,最终也写得一手好字。老爹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好像是“字是一个人的门面”。是啊,作为公职人员,连字都写不好也太对不起先人了。我在家中排行老小,自小受爹娘宠爱,不过还算得上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未敢淡忘老爹的教诲,也确实发狠练过柳体和王体,一度也尝试过指书。我得承认,自己向来喜欢书法,具有一定的悟性和鉴赏力。但我从未认真想过要做一名书法家。所以,我的水平定格在“写字”的层次上。
而对于古代的那些读书人来说,字不仅是门面,还是他们个人赖以生存的饭碗。自隋朝创立科举制以来,寒门学子终于可以通过考试这条相对公平的路径,获取“举人、进士”身份,铺就入朝为官的锦锈前程。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那个时候的举子,除了把四书五经弄懂搞通之外,日复一日的练字作文也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功。字写得漂亮的考生,无疑会增加考官阅卷时对自己的“印象分”,从而有助于丹墀折桂科场问鼎。“文人字画”之所以在中国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或许与这种从小耳濡目染的大氛围有关。比如苏轼就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进士及第出身,既是豪放派宋词的代表作家,也是著名的书法家,擅长文人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清乾隆时期,乾隆皇帝本人酷爱书法,收藏了历代名家的许多法帖,王羲之的《快雨时晴帖》、王珣的《伯远帖》、王献之的《中秋帖》被他奉为至宝,典藏于养心殿的西暧阁,后又御笔亲题“三希堂”扁额悬于门楣之上,取“稀世瑰宝”之意。乾隆爱才惜才,手下高足甚多。学识渊博如刘墉,既为治国安邦的贤臣,又系颇有建树的书法大家;才高八斗如纪晓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和古人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同,今天的年轻人成天面对的是电视、电脑和手机。走出校门以后,写字几无用武之地。更多时候,人们只须动动手指在键盘或荧屏上打字。似乎与其它门类的传统艺术形式命运趋同,书法也无可挽回地成了阳春白雪。但毕竟“曲高和寡”,越来越多的人毫无顾忌地选择与传统分道扬镳。他们漠不关心地疏远汉字,他们横眉冷对千年书法……然而,同为炎黄子孙,他们再怎么离经叛道,也无法割断与中华文化的血脉联系。想来,一味颠覆传统,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如果任由此趋势发展下去,咱们挂在嘴边的“文化自信”真不知该从何处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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