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的黄昏

西山的黛色在夜幕降临以后越发幽深,昆明湖的水波泛起与古画中一模一样的规则的水浪;每一片浪都映照着最后一点天光,碎银一样漾溢着,排挞而去,迢递而来。桥与人、岛与树都成了标准的剪影,都成了辽阔的静山动水的大画卷上的各个不明的含糊的影像。

当年住在这里的最高权力统治者们大约也是目睹过这样的景象的,不仅要自己享受,还要让自己的后代继续享受、永远享受这样的景象的想法,大致就是鼓舞着他们勤政的内在源泉,也是让他们采取不择手段的手段治国的不竭动力。而那些没有了面孔、没有了七情六欲的剪影,就是随时可以调用也随时可以抹去的万千子民。

在这里,很容易将对山水的独占与对国家的独占的念头变得浑然一体、天经地义,所有那些剪影一样的草芥国民其实也只是过了好几百年以后才能在买票进来略睹这些一直被垄断的山水的。

排队买票的时候一个矮壮的汉子用底气十足的川地高音呼喊着同来的人,与声高相一致的肢体动作猛烈撞击到了前面一个女士,女士回头说:先生,请你不要撞我!

我——榔个啥子撞你了,是——你在推我——吗!

矮壮者的回答疾言厉色、理直气壮、义正辞严。

好在这时候,另一列队伍里的一个女士突然用尖细的湘剧花腔高音急迫而焦灼地向后面什么位置怒喝道:就该我了,就该我了,你快一点子不行哈!

她心焦的样子不像是来看园林风景,而像是来求取温饱线上挣扎着的时候的一块救命的饼子。

几百年以后,那些属于剪影的影像含糊的子民,即便有了买票进来的权利很多年了,但是依旧难以免除长期弱势与永远资源稀缺对他们形成的巨大压力。他们在粗糙的生活的中所练就的猛虎扑食一般的本领本身,既是对这皇家园林的冒犯,也是这皇家园林曾经的主人及其模仿者们对后世的遗祸。

从巍峨的万寿山上下来,顺着拥挤的画廊走。这种挤挤挨挨争先恐后之间,夹杂着海风一样的湖上水汽,望见画廊垂檐上的古典故事画的一个穿着袍子弓着腰的形象的瞬间感觉,一下把久已沉睡的记忆带了出来。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合家进京游玩的经历,也确乎就是有这样一个非常类似的场景的。

我幼小的眼睛所捕捉到的一切,至今还在这里上演。气氛和环境都没有变,只是亲人残缺,爸爸妈妈妹妹和我,一家人一起走在这里的景象永远不能再次出现。

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去观赏本国的风光,这种最基本的理论权利早已经实现。但是具体到那些剪影一样的个体上去的时候,却又因为生活中的种种羁绊而并非都能让这种理论权利在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身上兑现。个体的人的生命自由与生命质量,的确是要由自己把握的。在特定的大环境下,努力去实现并不禁止的可能,才是落花流水一样的人生中随时随地都需要关注的要意。

在东门口的古树下,夜色将树冠庞大的影子与深邃幽怨的寂静同时降临下来;我在那个位置上,站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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