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了轮椅里的人
从河岸的高坡向下走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看下面的河,看河边的树,以及在河与树之上的开阔起来的天空,所以对于正在上坡的人或者正在河边走着的人总是不大注意的。突然有人叫我。
是熟人,单位退休了的老同事,经常在河边见到的。
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寒暄之后就是对于近期锻炼情况的互相通报。他说已经不游泳了,这让人很诧异。他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自己坐着的轮椅,我这才意识到他坐着的不是一般的电动三轮,是一架标准的轮椅。因为轮椅上没有竖着拐杖,所以他实际上是已经不能自主地走路了。
往日那个生龙活虎的人,那个一年四季每天骑车到河边来游泳的人,那个退休以后反而精干了很多的人,一下子就成了瘫在轮椅上的人!
他讲了很多发病那一天的细节,这些细节显然他已经讲过很多很多次了,和得病以后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和他自己。在这些细节的平静讲述中,能感觉到他一种类似旁观者的态度,一种在说别人的事情的客观与不走感情的娴熟。在这样的讲述里,他能收获自己真的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的宽慰,至少在讲述的这一刻,忘记了其实自己就是其中的主角的事实。
大年初二在故宫里转了一整天,不沾光。一整天也只是转了一半多吧,南边新开放的好多地方还没有去。转完了刚要回旅馆,北京的朋友人们听说我来了,一定要聚在一起喝一杯,那就喝一杯吧……
这个情节我是可以还原一下的,根据以往的经验,肯定是他逐一通知到了人家,人家才说聚在一起喝一杯的。他好酒,好聚,在酒与聚里亲密友谊、舒展人生,从来都是他的习惯。
喝完了,晚上回到旅馆,感觉左手有点麻。按摩了一下,甩了甩,好像好了。就睡觉,半夜起来解手,用左手一拄床,哎呀,一点也拄不上劲儿!开始还以为是做梦呢,可是一次不行两次三次还拄不上劲儿,坏了!左腿也不行了,不能动了。
这就赶紧往回赶,凌晨一点半到的省医院,到五点半才给输上液,也不沾光啊,耽误了……
说到这儿他脸上才不易察觉地在一个瞬间里灰暗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又恢复了。
每天锻炼为什么还出这个毛病?看起来比退休前身体状态好多了啊!
那谁知道啊,医生也解释不了。老百姓那话,改着你了,你就躲不了!不说了,你嫂子已经在上面等着了,回见啊!
推一把吧,我放下自行车,准备推着他的轮椅上高坡。
不用不用,我这轮椅是最新的,马力大,劲儿足。他的话语之中重新飞扬起原来那种熟悉的自信与自豪来,卯足劲一个加力就直接上到了坡顶。
坡顶上,他夫人给他拿起那一动不动的左臂,给他套上袖子,把衬衣穿上了。虽然车声滚滚,但是似乎依然可以听到他们悉悉索索的声响。它夫人坐到轮椅后面的高座上以后,他们便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端坐着驱车而去了。他俩都没有再向下看一眼,没有看我一直在望着他们的样子。
河边的夏天的意思还没有尽去的风里,吹过来一阵古人所云访旧皆为鬼的那种凄凉。一个人的音容笑貌,言谈话语,行走坐卧,一颦一笑,只在时间之轮的三转两转之下,就可以轻易地转成不再,化于无形。看似永恒的一切,都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假象。生命和时光所给予我们的非常丰厚,但是并非无限。即便努力了,争取了,也从来不直接意味着必然延长。可控的一定要控制住,因为还有很多很多不可控的存在。
好自为之,善自为之,在尽量舒展、尽量遵从的前提下顺应天命,其实是最好的,也同时是唯一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