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飞了再也不回来
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一个习惯：每天傍晚，站在自家院子里，享受暮色中的一段短暂时光。这其中一项重要的活动仰着头看天，看房檐上，看咕咕叫着的那一对鸽子；也用同样的咕咕叫声召唤着它们，召唤它们从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下来，到地面上来，甚至到自己的手掌上来，来吃一点点小米，金黄的小米。
虽然那个时候人的温饱也都还一直是个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对于任何食物人们都有这长期陷于匮乏之中的人的敏锐，但是对于鸽子的这一点点需求还是宁肯从自己嘴里抠出一点来满足它们的。鸽子圆圆的头下面像是有某种完美的活塞一般，灵活自如几乎是自动地一个劲儿地点着头，点这头啄啊啄，啄上好长时间其实也吃不了多少。这就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吃的，要尽量留给孩子，孩子可能就在这一点点好吃的里获得满足，而让大人吃的话，真是还不够塞牙缝的。这是饥荒之中的比较进食学，是甘愿舍弃又甘愿奉献的自然而然的道德律。
这对鸽子是老家来人的时候专门送给我的礼物。它们大抵还是来送病人，来求父母给帮忙联系看病，有时候需要吃住在家里，添了不少麻烦，过意不去往往就会多少带点礼物。其实大家那时候都很穷，没有什么可带的。这一对鸽子就算尽其所有又投其所好，让我这样的小孩子高兴了，父母自然也就高兴。从乡亲们那粗糙的手掌之间提过来的这一对小小的鸽子，带着乡间贫穷而质朴的土地的味道传递到我的手上的时候，喜悦一下就照亮了我那个时代的人们因为普遍的营养欠佳而黯淡的眼睛。
这一对小鸽子自从来到家里就被悉心照料，开始它们是被养在盒子里的，后来是箱子里，再后来就满地走了，试着飞了。专门在屋顶上给它们用木板搭了一个窝，它们每天咕咕咕地叫着回来，在里面咕咕叫着说啊说啊，直到夜色降临才逐渐进入了梦呓中的睡眠。那咕咕话语，窗里窗外地伴随着我童年的梦境，像是和一天天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
早晨天刚刚一亮它们就已经飞起来了，在天空中反复翱翔，围绕着自己家的院子，俯瞰着我们从屋子里走出来，刷牙做饭仰望它们，还顺便仰望天空。我从小和它们耳鬓厮磨，气息互相都很熟悉，它们大概以为我是他们一个不会飞的妈妈。
鸽子从小就和我的手有着直接的接触，所以在能飞以后依然保持这种接触也就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了。它们不会落到别人的手上，只认我。它们和我的这种亲密感，这种和另外的生命相互依偎的满足感，使自己在人间少了些孤独，多了些完满的幸福与陶醉的愉快。这种在人的童年里特别特别需要的健康的情感满足，让人铭记一生。
小的时候养的兔子也曾经给过我这样的情感慰藉。记得养了一年以后，自己抓着兔子长长的耳朵，抱在怀里，最后一次让互相的体温默默地温暖着对方，将它送到屠宰场，卖了三块钱。一步一步离开屠宰场那红色的高墙大院的时候，禁不住回了头又回头，自己从小养大的兔子，一窝也还没有下的兔子，就这样一下被卖掉了，卖到马上就会把它变成兔肉的地方了！自己是多么残忍，仅仅就为了那三块钱！可是三块钱已经是一笔很大的款子，一个学期的学费也才两块。而当初养兔子的最冠冕堂皇的名义，就是这两块钱的学费！
相比而言，鸡的命运要好些。可以一直在院子里，一直互相陪伴着。不过鸡是不好亲近的，它们和人的亲密感其实是始终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的。远不如鸽子兔子那样可以耳鬓厮磨，就在自己手上。
至于那和人最容易亲近的狗，当时却是非常罕见的。在城市里是养不了再大点的动物。且不说场地，就只一个食物也是无法解决的，最好还是养吃草的小动物。那也吃粮食也吃肉的狗基本是没有人养的，已经养了的赶出去了，就是蒙上狗的眼睛送出去很远很远，遣散。它们只能沿街行走，能吃上一口小孩拉的屎就已经是万幸了。狗能从那漫长的饥荒中活过来，真是个奇迹。当然，总有能养得起狗的人家，那自然都不是普通老百姓了。
在儿童的通感状态里，小动物就是它们天然的兄弟姐妹，甚至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可以模拟着父母爱自己的样子来爱它们。在这人生最初的爱的传递中，他们在小动物无知无觉一般的呆萌里，收获了人类情感与道德和人类的行为模式的最初的自我训练。
我和我的鸽子之间的互相依恋的美好状态，结束得非常突然。有一天，它们飞出去以后，傍晚没有回来；以后也再也没有回来。它们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为什么不回到每天喂它们的孩子身边？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外面遇难了。吃了下毒的食物，或者被猎枪或者弹弓给打了下来，被人家拿回家去吃肉了。
那时候拿着弹弓、拿着自制的猎枪，甚至拿着正规军的步枪到处打鸟的人大有人在。打鸟不仅是物质匮乏的人们一种天经地义的爱好，也是当时政治正确的一种表现。
以后，没有了鸽子的生命历程中，我能做到的就是从来不吃鸽子。烤乳鸽炖鸽子之类的菜，连看也不会看一眼。还有就是，再遇到鸽子的时候永远都会不由自主地凝望，凝望它们在田间地头奔着脑袋啄食草籽的鸡的模样，凝望他们在高空中集体环回翱翔的时候鸟的模样。在户外偶尔与它们相遇，总像是依依不舍的亲人突然重逢一样，一下燃起了记忆深处的熊熊火焰。尽管这火焰已经没有了炙人的温度，但是还是明亮的，足以照亮努力向后看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