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中医里似是而非的东西太多:人参败毒散辨析三题
按:此文是旧作,曾发表在《上海中医药杂志》2010年第5期上。今天重读此文的感想是,中医里似是而非的东西太多,稍微动动脑筋,便能发现问题,这就需要进一步思索、探研。一个一个小问题若都得到解决,整个中医的眉目就越来越清晰了。
人参败毒散方出《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原主治伤寒时气等病症。其用药大体来看,可区分为两组。一是羌活、独活、柴胡、前胡、芎、枳壳、桔梗、甘草、茯苓、生姜、薄荷共十一味药,祛风寒湿毒为主,兼能畅利血气;二是人参一味,匡扶正气,祛邪外出。人参败毒散方虽为临床常用古方,但笔者认为,后人包括时下《方剂学》《中医内科学》及《中医各家学说》教材、中医药学专著对本方的解读存在误区,故撰文与同道讨论。
一、使用人参辨析
人参败毒散何以用人参?后世医家谓乃因本方主治外感风寒湿邪而正气不足,即人参为正气不足而设。故若无正气不足之表现,则不可用人参,否则有闭门留寇之虞。笔者以为非是,原因有三,首先,《局方》原主治“伤寒时气,头痛项强,壮热恶寒,身体烦疼,及寒壅咳嗽,鼻塞声重,风痰头痛,呕哕寒热”,本无正气不足之表现,不可妄用以方测证之法,因用人参便谓有不足之证;其次,“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本方所疗之疾虽无不足之见症,但体内当有不足之病理,故有气虚表现者用人参自不待言,而无气虚表现者亦可用人参,如用人参败毒散、黄芪桂枝汤治疗风寒感冒,疗效颇佳;第三,正邪的关系是辩证的,扶正不仅不会干扰祛邪,甚至可促进祛邪。因为随着人体正气提高,人体抵御外邪的能力必然增强。所谓闭门留寇,臆想之辞耳。又方名曰“人参败毒散”,“人参”与“败毒”连用,足见制方者心中人参非但不留寇,其作用恰是祛邪。总之,笔者以为用好本方,首先要重视人参的作用,打消闭门留寇的顾虑。
二、所败之“毒”辨析
再说方名中的“毒”字,不少中医学者说此“毒”字,不当作“热毒”解,而应视为“邪气”。遵循以方测证的思路,似可得出此结论,但事实恐非如此。看后世医家对本方的运用,的确有用于治疗热毒之证者。如《证治准绳·幼科》载用本方治小儿风热瘙痒、顽核毒疮。笔者以为,风寒湿邪引起的病症,本方固然可用,湿热、热毒引起的病症或许也可用,当然若适当加减,就更不在话下了。如《名医类案》载:橘泉翁治一人,病头面项喉俱肿大、恶寒,医疑有异疮。翁曰:非也。此所谓时毒似伤寒者,丹溪曰:五日不治,杀人。急和败毒散加连翘、牛蒡子、大黄下之,三日愈。
三、“逆流挽舟”辨析
人参败毒散在《中医内科学》教材中主要见于两处,一是感冒,二是痢疾。后者多注明是治疗痢疾初起伴风寒表证,并说这是喻嘉言所倡导的“逆流挽舟”法。其实,人参败毒散治痢疾并不以疾病初起伴风寒表证为应用指征,而喻嘉言的“逆流挽舟”也并非解表之意。
(一)喻嘉言“逆流挽舟”原意求真
喻氏在《医门法律·痢疾门》中指出,治疗痢疾“必从外而出之”,须用汗法“先解其外,后调其内”,“首用辛凉以解其表,次用苦寒以清其里,一二剂愈矣。”而“逆流挽舟”法针对的是痢疾“失于表者”,这类病症“外邪但从里出,不死不休,故虽百日之远,仍用逆流挽舟之法,引其邪而出之于外,则死证可活,危证可安”。
“逆流挽舟”法,虽然使邪从表出,但并非通常意义的解表法,虽然服用本方后会使患者汗出,但也“全非发汗之意”。如他所说:患者“津液未伤者,汗出无妨;津液既伤,皮间微微得润,其下陷之气已举矣。夫岂太阳外感风寒,可正发汗之比乎?又岂太阳阳明合病下利,可用葛根之比乎?”
不仅如此,喻嘉言还明确指出“逆流挽舟”法“究竟亦是和法”。(笔者对和法之说,一直存疑,但此处暂且不论。)这与其治痢疾重视少阳有关。他说,痢疾始则“少阳生发之气不伸,继焉少阳生发之气转陷,故泛而求之三阳,不若颛而求之少阳。”并且“痢疾之表,亦当从于少阳”。所以治痢疾“当从少阳半表之法,缓缓逆挽其下陷之清气,俾身中行春夏之令,不致于收降耳。”由此可知,“逆流挽舟”实是举下陷之清气,使邪从少阳半表而出。
再看喻嘉言对《金匮要略》“下痢脉反弦,发热身汗者自愈”一语的评论。他说:“夫久痢之脉,深入阴分,沉涩微弱矣。忽然而转弦脉,浑是少阳生发之气,非用逆挽之法,何以得此。久利邪入于阴,身必不热,间有阴虚之热,则热而不休。今因逆挽之势,逼其临时燥热,顷之邪从表出,热自无矣。久痢阳气下陷,皮肤干涩,断然无汗。今以逆挽之法,卫外之阳领邪气同还于表,而身有汗,是以腹中安静,而其病自愈也。”这段话表明“逆流挽舟”是举陷法,针对久痢,能使卫外之阳携邪气同还于表,故服药后会汗出。
还可看喻嘉言对人参败毒散的注解:“此方全不因病痢而出,但昌所为逆挽之法,推重此方,盖借人参之大力,而后能逆挽之耳”。说明“逆流挽舟”的关键在于大补正气。
最后看《寓意草》载喻嘉言治周信川一案。患者秋月病痢久不愈,至冬月成休息痢,一日夜十余行,面目浮肿,肌肤晦黑,脉沉数有力,喻氏认为属“阳邪陷入于阴”。故令患者热服人参败毒散汤药,同时厚被围坐椅上,置火其下,更以布卷置椅褥上,垫定肛门,并努力忍便,使病者觉皮间有津津微汗。如此约二时之久,病者忍不可忍,始令连被卧于床上。是晚,止下痢二次。后用补中益气汤,不旬日痊愈。喻嘉言说:“盖内陷之邪,欲提之转从表出,不以急流挽舟之法施之,其趋下之势,何所底哉?”此案与《医门法律·痢疾门》的论述完全合拍。而从人参败毒散转用补中益气汤,可以看出两方补气升阳举陷的思路是前后一致的,唯前者通过内服外治促使汗出,使邪从少阳表出。
综合喻嘉言所论及其医案可知,“逆流挽舟”法针对的绝不是初起伴风寒表证的痢疾,而是失于表的久痢。“逆挽”的其实是下陷的清气,是少阳生发之气,通过举陷,逼其汗出,使卫外之阳领邪气同还于表。喻嘉言只强调有赖于人参之大力补气升阳,未提及其他药物,但根据前述“逆流挽舟”之意,可以认为柴胡、桔梗升阳举陷,羌活、独活达表祛邪,也是喻氏所认识到的。至于羌活、独活、柴胡内服,以及外治,能起到发汗作用,喻嘉言并不承认,但事实上可能也起到一定作用。
总之,喻嘉言倡导的以人参败毒散为主方的“逆流挽舟”法,本质上其实是补气升阳举陷法,再加上达表祛邪法,以及他并不承认的发汗法。之所以用“逆挽”,是强调补气升阳举陷的重要性,而不可用苦寒攻邪之法。
(二)人参败毒散治痢源流与方义求真
必须说明的是,将人参败毒散用治痢疾,并非喻嘉言首创。《幼科证治大全》所引的《澹寮集验方》,是元代方书,已用人参败毒散治疗小儿噤口痢了。而更早的宋代方书《传信适用方》就记载“治噤口痢败毒散,入仓米五六十粒同煎,一服取效”,这就是《医方类聚》卷一四一引《澹寮集验方》的仓廪汤。《普济方》二一三卷的仓廪散是此方的异名方。《万病回春》卷三的仓廪散是人参败毒散加黄连、陈仓米,也治疗痢疾。这些方剂都在喻嘉言之前就存在了。而早于喻嘉言的明代名医龚廷贤治一人患赤白痢,遍身瘙痒,心中烦躁。以人参败毒散加防风、荆芥、黄连,去人参,实际上是荆防败毒散加黄连,二服即愈。
人参败毒散治痢疾的机制究竟何在呢?分析其方药组成,羌活、独活、川芎、桔梗、茯苓等药祛风胜湿、升阳举陷,川芎、桔梗、枳壳调气活血,人参补气扶正。若是荆防败毒散,则去人参,而加荆芥、防风,祛风胜湿、升阳举陷之力更胜。李东垣《脾胃论》之升阳除湿汤用羌活、防活等祛风胜湿,猪苓、泽泻渗湿,升麻、柴胡升阳,能治脾胃虚弱,不思饮食,肠鸣腹痛,泄泻无度,小便黄,四肢困弱。与荆防败毒散组方相似。当代名医丁光迪先生效法东垣,用升阳法治疗泄泻、久痢亦每收佳效。川芎、桔梗、枳壳调气活血,与《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治痢疾“调气则后重自除,行血则便脓自愈”的思想合辙。综上所述,人参败毒散之所以能治痢疾,是因为其组方含祛风胜湿、升阳举陷、调气活血三大功效,至于补气扶正,当视病情而定。由此推而广之,人参败毒散不仅能治痢疾,还能治慢性腹泻、带下、崩漏、眩晕等病症。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喻嘉言的论述与医案,会发现喻氏对人参败毒散在痢疾中的应用是片面的,只是强调了补气升阳这一面,发汗是他否认的(或许实际是存在这一作用的),达表则需重新思考,到底是达表,还是实际起到祛风胜湿的作用。通过查考其他方书与医案,再仔细分析人参败毒散的组成,我们方认识到祛风胜湿、升阳举陷、调气活血、补气扶正四方面作用,才是此方治痢疾的真正机理。正不虚时,可用人参败毒散或荆防败毒散;正虚时,即喻氏的语境下,则要强调人参的作用。这样,我们就能把人参败毒散用得比喻嘉言更广,更好。
后之学者未深究喻嘉言原文,只凭人参败毒散是解表剂,即将此方在痢疾中应用的范围缩小到初起伴风寒表证,再贴上个“逆流挽舟”的标签,可谓“复杂问题简单化”的“范例”,也是众多似是而非问题中的一例,但愿这样的“简单化”少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