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周末特刊】焦辰龙：【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散文）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文/焦辰龙
地球环绕着太阳转啊转啊……快得像风车。
穿越时间隧道，回到二百年以前的时光，这里还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黄泥山。山上没有泉水叮咚，没有花果飘香。荒草丛中，间或有灰色的野兔倏地窜过。
后来，有一位汉子来到黄泥山北麓，领着一伙儿人垒起一座马蹄窑，挖泥脱坯，烧砖烧瓦。小渔村的人们衣食足而思良屋，窑上便很兴隆，砖瓦窑也由一座渐渐发展到三座、五座。听说烧窑的那位汉子姓张，人们便叫这里张家窑。
若干年过去了，小渔村乱石插墙、海草苫顶的小屋日见减少；石头地基、青砖到顶、屋顶上覆盖着鱼鳞状青瓦的房子海潮般涌现出来，小渔村渐渐地变成了气候宜人、风光旖旎的y城；以至于美国的驻菲律宾舰队，一到夏天也来y城避暑，上海的“咸水妹”们因生活所迫，来y城遭受美国大兵的蹂躏。没办法！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连国家的领土和主权都保护不了，又焉能保住自己女儿的贞操？
解放以后，当年的张家窑，成了一家国营的建材厂。一座座夕阳斜照的马蹄窑被拆除了，先后修起两座“转盘窑”；占地近一个足球场大，每天吞进近40万块砖瓦坯，把它们烧得红彤彤的，然后分发到y城的各处。一座座厂房，一排排民居，还有机关、学校、幼儿园、医院……像雨后春笋似的崛起。
及至1960年代，西风衰草的黄泥山已被逼得向南倒退了四五里。但随着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对砖瓦的需要仍供不应求，建材厂就在西郊只楚公社的一片山坳里建了只楚车间。渐渐的，建材厂已经处在居民区的三面包围之中，50多米高的大烟囱整天往外突突地冒着黑烟，和蓝天白云显得很不协调。几年之后，老张家窑的大窑拆除，厂部搬到只楚，叫作第一砖瓦厂；生产炉渣砖、白砖的两个车间叫作第二、第三砖瓦厂。要和“帝、修、反”抢时间、争速度，把中国建成一个繁荣昌盛的社会主义乐园！
从张家窑到建材厂，几代砖瓦工人像愚公移山似的开辟的这一大片平地，向南越过一条新修的环山路，延伸到了树木葱茏的南山脚下。山脚下，砌起一道高高的砖墙，成了人们打靶的地方。70年代的第二个春天，与西郊大海洋生产队比邻的砖瓦合作工厂，组织厂里的基干民兵来这里打靶。那噼噼啪啪的枪声仿佛在提醒人们：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要准备打仗呀！轮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刚入厂的新工人打靶了，他匍匐到泥地上，二拇指一勾7.62式步枪的扳机，叭！……子弹脱靶，弹洞砖墙。他很内疚！当晚，他咬破自己的食指，给上中学时的军代表张政委写了一封“血书”，要求到部队当兵，保卫珍宝岛！……
1973年，全国中学生运动会召开，在y市设有分赛场。乘着这股东风，y市要在老张家窑的地盘上，建一座新的体育场，全市的干部、工人们纷纷前来参加义务劳动。新体育场建成以后，y市的机关、企事业单位，排着队在这里举办运动会。开幕式上，运动员们经过主席台时要喊口号，小学生们就喊：锻炼身体，保卫祖国！……那稚气未脱的童音，多么可爱！多么阳光！工人们喊的口号则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那声音洪亮、有力，气壮山河！
公元1973年9月23日，星期日，农历的“秋分”节气。蓝得透明的天上，悠闲地飘着一朵朵纯洁的白云；从渤海湾方向，徐徐吹来一阵阵凉爽的风。
y市城建系统的体育运动大会在这里开幕了！金色的阳光普照着大地，雄壮、动听的《运动员进行曲》响了起来，运动员开始入场。
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站在主席台的东北角上，手里拿着一摞纸片，过来一个单位的运动员队伍，他就抽出一张纸片，递给广播员小胡姑娘。于是，在《运动员进行曲》的旋律中，又插入了小胡姑娘那激越、曼妙的声音：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y市自来水公司的运动员们。全市20万人民，每天喝的是自来水公司的工人辛勤的奉献；自来水工人的勤劳和努力，酿造着我们生活的甘泉！……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y市公共汽车公司的运动员们。公共汽车，城市生活的彩练。早晨，它送各条战线的职工上班；傍晚，它又把人们迎回到家中。……
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y市砖瓦合作工厂的运动员们。是他们，用辛勤的汗水把黄色的泥土变成红色的砖瓦，盖起广厦千万间，人民大众尽开颜！……
呵呵，多么激动人心的场面呀！
至70年代末，环山路南面那一道高高的砖墙不见了，昔日的靶场变成了一池镜儿湖，倒映着绿树婆娑的群山。堤岸上，垂柳依依，如烟似雾；有假山，有凉亭，有伸向水中的九曲小桥。湖面上，轻移着几只游船，一对对情侣的倩影在水中忽而相向，忽而相拥；相向时云卷云舒，相拥时搓棉扯絮。镜儿湖后面的奔涌起伏的青山，成了y市的一处公园，处处见鲜花盛开，时而闻虎啸猿啼。
狗年四月，岁在甲戌。一个风和日丽、苹果花香的春景天，那个年轻时曾把子弹射到砖墙上的男子又来了；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上衣口袋里别着三支笔，像个修理钢笔的。他的身旁走着一个小姑娘，那是他的女儿。今天是女儿12周岁的生日，他陪着女儿来逛公园。春风吹来，小姑娘胸前的红领巾在飘，湖堤上的柳枝也在飘。他做了一个手势，告诉女儿：“这一大片平地，是建材厂的工人一镐一镐地刨出来的。我小学刚毕业时，在这里的建材厂、西郊的只楚车间干过临时工，搬运砖坯；还在后来的第二砖瓦厂筛过炉渣。中学毕业以后，又被分配到了大海洋砖瓦厂，在隧道窑上当烧火工，小脸儿整天抹和得和周仓似的。有时上班走在路上时我也想，我怎么和1958年这么有缘分呢？——我是1958年进的城，现在喝的又是1958年修的水库里流出来的水；走在1958年修的金光大道上，到1958年建厂的大海洋砖瓦厂去上班。”小姑娘抿嘴笑道：“爸，你们年轻时吃苦了。”他却笑道：“我们经风雨、见世面了。人生的路不会一帆风顺的，你们将来也要准备吃苦。”小姑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弹指间又是20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体育场变成了一处偌大的夜市。这些年来，愿意举办运动会的工厂、企业越来越少，体育场成了摆设。终于有一天，一辆接着一辆的推土机开过来了，手持大锤、钢钎的民工们走过来了。体育场的一级一级的看台被砸塌了，绿草如茵的草坪被铲除了，像雨后的菌子似的冒出一座座彩色的小房子。远远望去，像是童话中的森林小屋，又像是山重水复的迷宫。
一到傍晚，红红的夕阳落到了青紫色的山峰后面，夜市的灯火便像天上的星星似的点亮了。服装、鞋袜，针头线脑，小五金、小百货，瓜果梨枣……嗬，商品丰富，市场繁荣呢！偶尔还能听到洪亮、有力、气壮山河的吆喝声：糖炒栗嘭热乎栗嘭！……刚出炉的新鲜热乎地瓜咧！……
狗年三月，岁在戊戌。又一个阳光明媚、桃花盛开的春天来到了人间。这是一个周六的上午，一辆银灰色的“东风”滴滴出租车，沿环山路自东向西驶来；行至当年的张家窑地段，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老者，一个小男孩。隐约还能看出，老者就是当年戴金丝眼镜的男子；他现在戴着一副银丝眼镜，满头的白发显得很沧桑。小男孩是老者的外孙。今天是外孙6周岁生日，姥爷领着他来逛公园。姥爷和外孙都是属龙的，只是姥爷比外孙大整整一个甲子。老者像小男孩这么大时，刚刚由嬷嬷（祖母）从八百里之外的老家农村领到城里来。在老家整天吃榆树叶子、糠面子，上了城里就不用吃榆树叶子、糠面子了，能吃上金光灿灿的玉米面饼子。想一想那时国家的困难，人民的觉悟；离乡时母亲的眼泪，到城里以后爷爷、嬷嬷的精心呵护；再看一看身边的奶声奶气、茁壮成长的小外孙，老者的眼里有些湿漉漉的。呵呵，这就是人生啊！
此刻，在他们爷儿俩的身后，是正在酣睡的夜市；灿烂的阳光下，偌大一个夜市显得有些凌乱、疲惫。他们的前面，沿镜儿湖通往公园的一条路桥上，摆满了卖各种小吃、旅游纪念品的小摊；人头攒动，红尘滚滚，像以前农村的大集。
小男孩问：姥爷，公园在哪儿呀？
老者指一指路南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这个大集，再攀登很远、很高的一段山路，然后就到公园了。
小男孩：公园里都有什么呀？
老者：有各种各样的鲜花：牡丹、芍药、月季、茉莉……还有各种各样的果树：杏树、桃树、苹果树、梨树；果树春天也开花。各种各样的花儿，把春天打扮得更妖娆了！公园里还有大象、狮子、金钱豹，老虎、猴子、小熊猫……它们都是人类的朋友！我们还可以骑上一匹卷毛青鬃马，在绿色的大草原上徜徉；坐上时代号列车，穿过平原、森林，越过高山、大海；还可以乘上未来号宇宙飞船，飞得像太阳、月亮那么高！……
小男孩笑了！于是，老者领着小男孩的手，向着那个像梦一样美好的鲜花盛开的乐园走去！……
2018年6月写于上海
文中图片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焦辰龙，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班毕业，山东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原在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搞专业创作，后调烟台日报社编文艺副刊，现寓居上海。有闲时喝点茶，读点书，写点小文章，仿佛是想留住几个童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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