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王文举:【“爬扎妮子”姐】(散文)
“爬扎妮子”姐
奶奶给人家“拾娃娃”(即接生)。小时我问奶奶,娃娃是从哪儿拾来的?奶奶说,是从河凹乱石窝里拾来的。我深信不疑。因为“爬扎妮子”姐就是奶奶从我们村东河凹乱石窝里拾来的。
奶奶把“爬扎妮子”姐从河凹拾来时,已奄奄一息,两脚溃烂得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周围还有蠕蠕爬动的蛆,浑身恶臭。母亲对奶奶说,你老人家怎抱这样一个孩子来家?奶奶说,我看这孩子忒可怜了……哎哟,这孩子还“哇哇”哭呢,那吃死孩子红了眼的狗就围了一圈!母亲说,这孩子能活下来吗?可别让她死在咱家!奶奶说,任她命闯吧!咱们就听天命尽人事吧。
后来我才知道,“爬扎妮子”姐是随她母亲来我们这儿讨饭,冬天冻坏了脚,她母亲没钱给她治。夏天溃烂发炎,引发全身发烧,昏迷不醒,她母亲以为死了,就把她扔在了丢弃死孩子的河凹乱石窝。那时我们家穷,奶奶替人家接生,也替人家扔死孩子。爬扎妮子姐在乱石窝经凉风一吹,竟又活过来了,而且恰巧遇到我奶奶。
“爬扎妮子”姐命硬,真的活下来了。可她的双脚虽经奶奶一年多想方设法给她治算是保住了,却再也不能站立了,最初只能爬,所以就叫“爬扎妮子”了。
奶奶救活了“爬扎妮子”姐,就盼她母亲来接她,可她母亲再也见不到了,而且谁也不知道“爬扎妮子”姐是哪里人。没法儿,爬扎妮子姐就住在我们家。当时我们家十几口人借住在人家两间破草房,自家又在旁边搭了两间小土屋,拥挤状况可想而知。夏天她就在我们家的饭棚内,冬天奶奶就把她用破布烂棉花一包,硬硬放在我大姐二姐的炕里边,说挤挤暖和。
住算解决了,吃怎么办呢?那时我们家也穷得叮当响,愁得奶奶直抹眼泪。我母亲说,咱孩子多,再穷还能多她一个?反正一个羊是放,俩羊也是放,甭愁。奶奶说,这是一天两天么?日子还长着呢!我们前院的邢大奶奶知道了,说,愁么呢,这孩子咱大伙养了。这可是一条人命哩,谁能不省一口饭让这孩子活下来呢!邢大奶奶是热心人,叫上奶奶挎一竹篮儿,到各家一说,都说这是善事儿,应当。于是有把窝头往奶奶竹篮儿里放的,也有整个的煎饼窝头往竹篮儿里塞的……只转这么一圈,就够“爬扎妮子”姐吃十天半月的了。特别到了年节,家家户户都给“爬扎妮子”姐送来枣糕、蒸馍、花卷什么的,我们家那柳编大簸篮都装不下了。
到我记事时,“爬扎妮子”姐已十三四岁了,我背后叫她“爬扎妮子”姐,以区别我家的三个姐姐,当面叫她姐。当然,这时的“爬扎妮子”已不在地上爬,而是拄了双拐(是我们东院邢三木匠给她做的)。拄了双拐的“爬扎妮子”姐就能自己讨饭了。记忆里的“爬扎妮子”姐似乎无忧无虑。到吃饭时,她随便到一家门口,喊一声“大娘,俺来啦!”或“婶子,俺又上您门啦!”于是大娘婶子都赶紧跑过来,手里拿半个煎饼或一块窝头,说,闺女,大娘也没什么好吃的,就这么一点,你快再赶个门儿!她便嬉笑着:“行,大娘,这些就不少!”有的难为情,说:“闺女,你看婶子也没得吃了,就熬了一锅糊涂……要不,你在婶这儿喝糊涂,刚开锅,我这就给你盛一碗……”“爬扎妮子”姐也不客气,嘴里说“行吗?”人却已进了门。到了饭桌前,放下双拐,就把自己讨来的煎饼、窝头“呼啦啦”倒在桌子上,然后去接婶子递过来的糊涂碗。这时任谁也不会嫌弃“爬扎妮子”姐讨来的饭食,有时饭桌前的孩子会争抢那些讨来的煎饼窝头——那时我们都穷,用奶奶的话说,我们和讨饭的就是一根讨饭棍儿的事儿(意为区别就在一根讨饭棍上)。
当然,有很多时候是在我们家吃,比如阴天下雨、刮风下雪,母亲就说:妮子,别出去了!“爬扎妮子”姐知道我们家也经常断顿,执意要出去。我三姐就夺下她的双拐:“不让出去,你就别出去!”“爬扎妮子”姐比我三姐大两三岁,两姐妹好得多一个头。
我们都愿找“爬扎妮子”姐玩。她心灵手巧,会用高粱秸扎很多玩具,小狗、小猫、小兔……她扎的“跳蚤”能蹦老远,让我们惊叹欢呼!她教我甩“泥巴炮儿”,她做的“炮儿”特响,溅起的泥巴弄了我一脸,她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熠熠生辉。
不过,以后奶奶对“爬扎妮子”姐颇有微词,说,“这妮子死懒,往后可怎么办哟!”原来是奶奶教她针线活儿,给她整了袜底儿让她学着纳,她当面高高兴兴接过,可一转眼儿,她就和我们玩得像泥猴儿,把那针也不知弄哪儿去了。奶奶为此唉声叹气。母亲劝奶奶:懒人有懒福,土地爷爷住瓦屋。这妮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甭先替她操心。
这话真让母亲说着了。不久,社会福利院成立,把社会上的流浪残疾人都收拢起来,政府统一管理,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自己养自己。这是解放初期的事儿。那天县民政局的领导开来了一辆有帆布棚的小汽车,由乡公所的马干事带路,来到我们家。我们家早有准备,把“爬扎妮子”姐一身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我三个姐姐把“爬扎妮子”姐平时像鸡窝似的头发侍弄得水光溜滑——是用侧柏枝在蒜臼内捣碎放在碗里加清水浸泡的汁液洗的。大姐还给她扎了两条油亮水滑的辫子,辫稍用的是艳艳的红头绳。我们则围着那小汽车看,有的竟转眼间爬上去按那喇叭,让马干事把我们撵得像受惊的鸭子四散奔逃。
打扮起来的“爬扎妮子”姐立时光彩照人,我简直认不出来了。街坊邻居都来送“爬扎妮子”姐。大娘婶子也都极具夸张地夸赞:“哎哟,这是哪里的闺女,这么俊!”奶奶矜持地说:“俺妮子原本就挺俊!”人们都非常羡慕“爬扎妮子”姐有福气,赶上新社会,到了福利院,管吃管住,有工作,月月发工资……“爬扎妮子”姐听着这些,却并不像人们期盼的那样兴高采烈。
上车了,“爬扎妮子”姐往回一扭头,我看见她一脸的泪水顺腮流……
奶奶、母亲和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子随车送出村外老远,直到看不见汽车的尾尘了,奶奶和母亲才转身慢慢往回走。奶奶边走边撩起衣襟擦拭自己不断涌出的眼泪,边说,这妮子有福,这妮子有福……
每到吃饭时,奶奶端起饭碗,就说,不知那妮子怎么样了……
大概半个多月后的一天,“爬扎妮子”姐却独自一人回来了。见到奶奶,双拐一扔,扑到奶奶怀里就哭得没了回声儿,惊得奶奶紧紧搂着她,一连声地问:妮子,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母亲问:妮子,有人欺负你了吗?“爬扎妮子”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母亲又问:在福利院吃不饱?“爬扎妮子”姐仍然摇头。那是为什么呢?许久,“爬扎妮子”姐总算收住哭声,泪眼汪汪地望着奶奶,抽抽噎噎地说:“俺想奶奶……”奶奶一下把“爬扎妮子”姐的头揽在怀里,泪水就像六月雨天屋檐流下的雨水滴落在“爬扎妮子”姐的脸上,说:“我的孩儿,你可把奶奶吓死了!”母亲也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在福利院出什么事儿了呢!
“爬扎妮子”姐是自个儿偷跑回来的,说再也不回福利院了。奶奶就生气了,说,这怎么行呢,你总不能永远这样啊!我母亲则说,妮子是想家了,回来看看再回去的。想奶奶,以后让奶奶看你去。妮子开头有点不习惯,以后就好了。总之,连哄带吓唬,第二天父亲绑上他的木轮小推车,一边是奶奶,一边是“爬扎妮子”姐,“吱扭吱扭”把“爬扎妮子”姐又送回了福利院。
回来的路上,奶奶又是一番泪眼婆娑。
以后奶奶看过“爬扎妮子”姐几次,知道“爬扎妮子”姐在福利院学会了编织,有了工作,每月也有了工资。
再以后“爬扎妮子”姐也回来过一次。那大约是两年后,“爬扎妮子”姐是雇了一地排车来的。此时的“爬扎妮子”姐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粉嫩得就像刚出水的红荷。她拿来了白得耀眼的馒头和红纸绿纸包的花糖分散给左邻右舍。我把“爬扎妮子”姐给我的糖含在嘴里,舍不得一次吃完,吐出来再包在花纸里。“爬扎妮子”姐看见了,说,虎子,快吃了吧,姐还给你这小馋猫留着呢!说着,就把一大把花糖塞进我的口袋。我问:姐,你天天吃白面馒头?“爬扎妮子”姐笑笑点头。又问:姐,还有菜么?菜里有肉么?“爬扎妮子”姐再次笑着点头。我便羡慕不已。看着“爬扎妮子”姐漂亮脸蛋儿,我说,姐,等我大了,也进福利院……没等我说完,“爬扎妮子”姐就手指剜着我的天灵盖骂道:瞧你这点出息!你应该好好上学读书,将来干大事儿,挣大钱,孝敬奶奶和娘!
“爬扎妮子”姐还专门给奶奶买了点心和一块布料。奶奶便不高兴,说,这妮子老大不小的了,也不知道为自己的事儿有个打算,攒几个钱儿容易吗?还这么大手大脚地破费……唉,这可怎么办哟!
然而奶奶这次又是多操心了。不久,有消息传来,说“爬扎妮子”姐由组织牵线,介绍给了一位在朝鲜战场丢失一条左臂的荣军排长。这消息又很快证实,福利院来人接奶奶和我父亲以“娘家人的身份”去参加婚礼。参加婚礼回来的奶奶,就像刘姥姥刚从大观园回来,说不尽的新奇:女孩子出嫁怎么没花轿呢?也没酒席,那糖果倒不少,尽着吃……老人家说的最多的是,“唉,这孩子总算有了着落,我这心呐,也算落地儿了!可就是那男的,条个儿脸盘都没得说,就是那左边袖子空落落随风摆,让人心里不那么……我母亲就说,咱妮子还拄双拐哩!奶奶就呵呵笑了,说,可也是呢。
以后听说“爬扎妮子”姐随她对象回了老家江西,并来过一封信,大意说,“一切均好,勿念。”随信还有一张三寸照片,照片上“爬扎妮子”姐坐轮椅上,嘴角上是憋不住的笑意;轮椅后边一伟岸军人,身子微侧,看不到他那空荡荡的左袖。奶奶看着照片,嘴里连说,好!好!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
再以后就听不到“爬扎妮子”姐的消息了。母亲说,这妮子该来封信了。奶奶说,咱妮子不识字,不会写信。
1958年奶奶去世,弥留之际,奶奶说,妮子要有孩子该两三岁了吧……
文中插图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王文举,笔名鲁直、考布·思迪,号岱下搂柴老人,泰山之阳省庄人,大专文化。曾种过地、修过水库、教书21年后调岱岳区人口计划生育局工作,现退休在家。作品散见于《杂文报》、《齐鲁晚报》、《当代小说》、《时代文学》、《泰安日报》、《山鹰文学》、《泰山文化》、《泰山文艺》、《大汶河》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搂柴集》、中篇小说集《马墩儿的罗曼史》。《泰山晚报》2017年5月26日曾对其专访《王文举:用文字揭示人间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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