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长丝瓜了
梁东方
至少四年前的深秋初冬季节,在大地上走路的时候,顺手在结了白霜的藤蔓之间,捡了一个已经开始干瘪的老丝瓜。
没有想到,再次看到这个老丝瓜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以后。
我拿起它来刷碗,干硬的土色丝瓜皮在骤然着了水以后很快就开始瓦解,露出了里面的丝瓜瓤来。有弹性的丝瓜瓤才是做炊帚的正宗天然材料,拥有不管多长时间都不会被瓦解的质地。不过我刷碗使用这个丝瓜的时候,大概是角度问题,不仅刷破了丝瓜顶端已经脆裂的丝瓜皮,好像还把很有柔韧性的丝瓜瓤给刷破了,一下涌出来很多黑色的丝瓜子。
丝瓜子是纯黑色的,黑色的丝瓜子身上原来那些极富营养的黄色丝瓜络都已经干硬地缠在了黑色的丝瓜子上,带着一种曾经有过多汁的生命凝固了的不甘的黄色水痕。
我索性就把这些丝瓜子都从破了口子的丝瓜里倒了出来。这时候发现,那个丝瓜上的所谓破口居然是丝瓜自己预留好了的,其开口的圆润与周到,绝非人工所能为,更没有刷锅这样的暴力使用过程中的撕裂痕迹。这是丝瓜给自己的瓜子预留好了的出口!因为丝瓜一般都是高挂在架子上、墙壁上的,丝瓜头向下,这个开口也就向下,一旦丝瓜皮在雨雪风霜之后的春风里终于破了皮,丝瓜子就正好可以随着朔风的猛烈吹摆鱼贯而出,直接撒到母亲曾经生长的土地上。造物或者说是物种进化是多么巧夺天工,心思缜密!每一种看起来不起眼的植被,都有只属于自己的最便于顽强生存下去的结构和功能。
带着相当的敬畏之心,拿了几颗丝瓜子小心地种到了一个育苗的小花盆里。此后每天都过去看看,每天都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动静。一直到某一天似乎在湿润的黄黑色的土壤的某个位置上,出现了一点点仿佛是脊背的圆润的浅绿到了淡白程度的嫩芽!让人惊喜的是,在种下去十几天以后,丝瓜居然出了苗。
丝瓜苗椭圆形的绿色对开花叶,像是婴儿的面孔一样饱满鼓胀,也像是婴儿的面孔一样既蓬勃有力又弱不禁风,这样的形态让人垂怜不已!尤其是这已经在以干硬的瓜子形式默默地等待了多年以后的发芽生长,弥足珍惜。种子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基因序列还没有被破坏,失水并不是太大的问题,相反可能还是保护蛋白和脂肪的一种终极形式。据说出土的几百年前的稻谷居然也还能发芽,活生生地验证了那句著名的“有种子在就有希望”的话。
丝瓜出苗以后逐渐长大,今天看和昨天看貌似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但是明天后天再看其实已经和前几天有了非常明显的差距。这样每天都会走过去看看,看看在小花盆里日复一日地生长着的它们,屋子里就等于有了另一个生命的陪伴。人们何以要在家里养花养苗,直接获取果实的意义其实很小;更多的价值还是这样看着它们生长的互相陪伴的喜悦。植物作为生命有不能说话不能做表情不能表达的天生问题,但是也有始终默默无言始终生长变化而颜色与果实也始终宜人眼目的优点,尤其是这种经过自己的手种植养护下的植物,就更有了一种自己麾下自己亲人一般的呵护备至的关切疼爱。好像它们的每一点点变化都是自己在人间情致的投射,并且反过来会对自己形成说小不小、说大可以很大的影响。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注意到即使是在户外就是田野,就是庄稼生长的大地的农户里,在屋子里在院子里养花养果的也不在少数。它们成了被长久凝视的对象,成了总难平静的人生中一段段终于可以平和下来的好时光。
这样,直到有一天感觉需要给它们分盆了,分到土壤更多一些的大盆中去,才将它们一一分开。
分开不久,丝瓜叶正顶的对开的叶子中间长出了长长的丝,那是丝瓜攀缘的手,这只手可以一边抓牢树木秸秆墙壁甚至别的花草的茎叶,或者随便什么东西,一边不停地生长,需要多长就可以长多长。这是要长高长大的身体结构发生的变化。可是还没有来得及给它们搭架,就已经有了黄色的小花,甚至在又一天里就有了一个顶着小花的小小的丝瓜。
小丝瓜比细细的丝瓜藤粗不了多少,但的确是一个丝瓜,有丝瓜的形状的全部特征,细看还有通常所见的丝瓜的条状花纹。这种花也小、瓜也小的样子,的的确确像是盆景里具体而微的小玩意儿,完全没有大地上或者人家院落里种植的丝瓜的那种高大蓬勃底气十足的样子。看来要想让这几棵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的丝瓜还能孕育出合格的下一代来,就必须得将它们移栽到土地上,至少要换到更深更大的花盆里了。
所谓昙花一现,所谓生如夏花,其实即便是丝瓜和人,又何尝不是。一切都只在孕育生长和开花结果的过程本身吧。关键是在一个人的生活里能有这样自然而然的意象,能从这样自然而然的意象里意识到这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说,郊外的家又给予了我一层与植被花朵密切接触的可能性的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