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浏河上的船
梁东方
在江南冬天阴阴的日子里,尽管还有很多树都绿着,还有很多花都开着,但是看人们都穿着比北方人一点也不少的厚厚的冬衣(只是戴帽子的比较少,似乎是因为风少也小)也就可以明白,这里的冬天也已经到来,这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
不过,在寒凉的天空之下,只要你持续地走下去,走上一会儿就浑身暖起来,从脚底板到胳膊肘都会感到一种逐渐升腾起来的温热。这就是南方的冬天比较好对付的一面,它特别适合这样在下午的时候一个人沿着一条河长时间地走下去,好像无始无终一样地走下去。
阴郁的天空下,依然透明的空气和落尽了树叶的杉树高耸的山尖一样的树梢行列,互相沆瀣着形成一种不无凄清的气氛;但是与北方冬天里的严酷不一样,这种凄清正好可以配合着让你产生一种渺然的诗意。因为它只是变了颜色,并没有非常冷,它还容你在它的怀抱里长时间地行走,以将自己从寒凉里拯救出来,并且屡试不爽地、肯定地从中获得期待中的温暖。
据说微凉的气候利于人的长寿,那倒或未可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微凉的空气是最有利于人的思索的。尽管你的思索完全没有头绪,但是其间的滋味却是一种意蕴悠长,一种白日梦一样的超越于眼前的一切、也超越了自己的生活的某种情境。这种情境似曾相识,你自己一定曾经与之遭遇过,并牢牢地被自己记住,记住了其间的妙不可言,想重新回到那样情境中去却又完全抓摸不着,不得其门而入。
在这样沿河的徒步过程中,就可以神奇地回到那样的境界里去,虽然何时能回去,能回去多长时间都很难确定,但是的确是有能回去的可能性。而每每在那样突然回到了那样的妙境中去的尖峰时刻,整个人就会融化到一种难得的诗意里。
这是下午散步的时候总是一直要走到冬天的黄昏、迅速落日的时刻的一种暗暗的期待。它不足为外人道,却总是在固定的时间里诱惑着自己。
在这样的诱惑里,一边伴着河水走一边很自然地就会看浏河上的船。
浏河之上是有几乎可以称为繁忙的船运的。经过的船都是扁平的宽大货船,船舱很宽很大,可以装载比很多辆汽车加起来都更多的货物。船身一般不是很高,因为沿途会经过很多桥,要从桥洞里钻过去、钻过来,也可能还有河水深度的限制;速度大致上相当于骑得比较快的自行车,不如电动车、汽车快,但是因为没有阻碍,没有复杂路况的干扰,所以总是能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匀速。你几乎可以精确地计算出它们在多长时间走多远,再过多长时间就可以走到哪里;完全符合不怕慢就怕站的持续运行原则,所以在这样的确定性中,它们看起来也就不再慢。在没有火车和飞机这种现代化的匀速运行的交通工具之前,船运尤其是内河船运就是一种很理想很标准的匀速运输方式了。它的运输能力和作为交通工具的舒适性曾经无与伦比。
浏河中的货船匀速地在河水中间驶过,不紧不慢;船顶上,船家夫妇俩像是在自家院子里一样正在吃饭,穿着带着高领的羽绒服的女人已经端着碗开始吃了,在厨房里忙碌的丈夫才刚刚脱掉围裙走过来。他们在船行的匀速里又于船上进行的位移,是速度上的一种有趣的叠加,让岸上的人看得有趣,可是他们自己却早已经习以为常、浑然不觉。
他们一任行船经过南方冬天依然有很多绿色的田野、走过别墅点缀着大地的乡村、走过高楼林立的城市,经过装饰着彩灯的拱形大桥,经过两岸耸立的建筑和对着他们举着手机拍照的人。
他们流动的家,他们仿佛在家中庭院里的生活场景,神奇地在街市的俯瞰和偶尔如我一样的站在岸上、桥上行注目礼一般的旁观者的注视下,匀速地通过,不堵车也不拐弯儿,没有刹车和启动,一直平滑;似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地就可以这样自如地稳稳飞翔,从善如流。看上去实在是有地面上很难实现的自由之感,甚至会在道德上都比生活在地面上的人有了某种奇特的优势。
大船过后,河水形成的犁地一样的波纹,像是绸子布一样映照两岸刚刚亮起的装饰灯,水光粼粼,漾起一片不绝如缕、逝者如斯的绵绵诗意。临岸的饭馆服务员们在客人到来之前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奔跑在水边的木栈道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和嘻嘻哈哈的笑闹一时惊起了一片片空气的波澜,这样在空中荡漾开的波澜,与大船经过水面的涟漪一起,骤然到来,逐渐消散。
太仓的冬天不冷,冷的话就从屋子里走出去,外面比屋子里要暖。冷的话就到河边来面对这样的景象,这些因为水的自然流淌和船的匀速行驶而自带诗意的景象本身,就已经是冬天里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