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走在秋天的田野上

梁东方

看看秋天将尽，如果不抓住机会，这个自己最心仪的季节就将错过了。所以无论如何要到秋天的大地上去走一走了；这一次没有骑车，骑车到了大地深处的时候，体力和精力就已经有了相当的消耗，就不能全力以赴地感受秋天大地上的美了。这样先开车跑出市区几十公里，把车停在一个村口，然后徒步离开，兴致勃勃地走向大地深处，充分的体力和精神状态便保证了最佳的感受力。

事实证明这种交通工具的选择是很有必要的，眼耳鼻舌身意甚至包括脚底，投入到秋天的大地上去的时候，正需要这种全身心的感受力的全部开通；这样才收获最大，才不会错过秋天大地上的细节，才最接近自然的真谛——如果可以说自然是神的话，那便就是神的真谛。

不必传经讲道，人类在季节中，在这深秋季节的大地上，自然而然地就会对天地之间的自然而生的万事万物，对眼前辽阔的视野里的无边无际生出一种对神的膜拜。这种原始的宗教情绪，所顶礼膜者，不是任何教义中规定的神，而是无所不在的大自然，是养育了人类的高天厚土之间洋溢着的纷繁绝妙的细节。

秋天像是新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自己则带着像是新生的喜悦，投身而去。

秋天的田野，只有当你真正踏足其间的时候才会明白何以会有那么多人讴歌它。古今中外，在这样的季节馈赠里，多少诗人骚客沉浸在这样大地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盛宴里，流连忘返，欲罢不能。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以前的秋天你是不是已经到大地上这样兴致勃勃地、抑或若有所思地长时间行走过，反正今天当你再次走到这秋天的大地深处的时候，感觉一切都是崭新的，都始料未及地具有互相刷新了一般的陶然。不仅很多细节都是以前未曾注意到过的，而且置于所有细节之上的，那种悠然的成熟气息和沉静气氛，它们对人的抚慰，即使以前曾经经历过，现在也依然历久弥新，让人义无反顾、乐此不疲地沉醉。

秋天的大地上，连雾霾好像真比城里也小了很多。每一步都隐隐约约地能呼吸到土地馨香的气息，那是孕育了整个漫长的春天夏天的各种各样的植被、滋养了各种各样的果实以后，终于可以歇一歇的悠然味道。

这种悠然的味道的核心，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静清爽。经过了一年的喧嚣，这时候甚至是比冬天还要更让人沉静。冬天太过沉寂的时候，便已经是一种孕育，你能感到大地深处憋着一股劲儿，正在寻找突破口。但是秋天真的就是安静下来了，真的就是不再想有什么蓬勃之事了。因为收获还没有进行完毕，大地里还有碧绿的白菜萝卜，还有黄色的菊花和同样开了黄花的鬼子姜，还有蓝色的喇叭花和长满了籽粒的棕灰色的蒿子。

柿子累累地挂在依然绿着的叶子之中，苹果也是还可以不摘的时候，而荷花落去、莲蓬摘过，泥塘里的藕便已经成熟。玉米高粱刚刚收获净尽，大地上一层绒绒的新绿，冬小麦便已经重新装点了耕耘之后只短短地以褐黄的本色裸露了十几天的大地。

最可贵的是，在灌木植被密集的地方，在树林之下的草地上，夏天的丰茂还几乎完整地保持着自己的形状，只是变颜变色，密集的树枝树杈之间有了一种不粘不热的舒朗，还没有蚊虫蚁兽的痕迹，一片干爽干净。只有流浪的猫和犬，偶尔探出头来，望见你这样的陌生来客，一下就躲到了远远的地方。

走在落叶上，落叶发出哗哗啦啦的脆响；走就响，停就不响，像是某种有趣的游戏。如果说春天是青春，常有磕磕绊绊欢欣鼓舞的跳跃；秋天就也有一比，像是一种老来少的返老还童，处处可以觅见童心童趣。

北方的田野在秋天里有一年之中最和缓的气温，还有辽阔的视野，有安详静穆的气氛；收获的，收敛的，沉静的，所有这些珍贵的品质都在大地上尽情地上演着，让人禁不住就会将目光从眼前的斑斓的叶子和累累的果实之类的细节上挪开，向上看，向着培育了、创造了这一切的无形的崇高遥望。

这里才是人类的归属，在这样的归属里我们才会一直拥有自己身心运转的正常。哪怕你只是抽身一次两次的时间，回归土地，回归季节，也都会明确地收获到土地和上苍一起慷慨赋予你的，无边的慰藉。

听着音乐，我终于在秋天大地上走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