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裕华路邮局报刊柜台
梁东方
这次回保定,无意中走过原来裕华路邮局的街角,发现现在已经是邮政银行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过去买卖报刊的情景了。
进入电子媒介时代以后,报刊杂志式微,大街上的报刊亭基本已经看不到了,与手机阅读的及时生动相比较,大多数人都不再有看报看杂志的习惯与兴趣。不过这实际上是最近这些年来才发生的事情,前此漫长的历史中报刊杂志的地位都是无可撼动的。
每年十一月份,订报刊杂志的加厚版的报纸来了,都是人们骤然兴奋起来的时候。在没有色彩没有生机的冬天里,这样的兴奋,几乎被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做了不知不觉地做了夸张;它是点缀在人们既跃跃欲试又不知从何下手未来生活期许里的一个抓手,一个驻点,一个可以出发的角度。
面对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上标的报刊号和对应的报刊名,浏览寻找的过程就好像已经将所有的报刊杂志都看了一个遍。以后一年时间里,每一期报纸在来了的那一刻,都是事先布置到了未来生活里的一个个幸福的点。每一次都能毫无例外地引爆我们必然的兴高采烈。
一个人买了一本杂志,一份报纸,往往会在同学之间传看很久。互相换着看是常态,自己不买只向别人借也未为不可。可是不论哪种情况都还是不如自己买了拿回家反复看来得彻底,好像只有那样才没有辜负了买它们所花的每一分钱。因为可以不计时间和次数地将全部内容翻来掉去地不漏一字地全看到。
这也就是当时不管出什么杂志,不管出什么书,都有天文数字的订户和印数的群众心理基础。在物质匮乏和精神贫瘠之间,报刊杂志和书籍一起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拯救者的形象塑造。在众望所归式的艳羡里,这些媒介都被供奉上了与神坛并肩的高位。
同学里有邮局子弟,穿着暗绿色的衣服,骑的车子也是邮局的大二八。现在回头看,我们当时对他有那样的穿着和物用不仅都觉着天经地义,而且还心生羡慕,羡慕他一定可以更早更多更自由地去看那些报刊。望洋兴叹之余便只要力所能及地寻找属于在自己的可能性范围里的事,那就是去报刊亭。去那里买报刊之外,更可以在那里浏览花花绿绿的封面,站定了看,看挂起来的报刊,看自己买了的报刊,也看别人买了的报刊,久而不去。在所有报刊亭里,裕华路邮局的报刊柜台是最大的,它不是亭而是像是新华书店一样在大屋子里的一片柜台。
那时,裕华路从教工之家向西开始,到火车站结束,就是全部的城里的所在。一切的繁华和热闹都在这条街上,有大慈阁、保定影院、新华书店、教堂莲池白云章保定商场大旗杆槐茂中级法院体育场红二师……
小时候所谓去城里就是去这一条街上。这和保定传统的古城格局里的城里,东大街西大街组成的城里几乎是平行的另一条东西路。宽度扩大了好几倍,从步行时代的街道格局变成了步行、自行车与汽车交织的状态。上个世纪最后几十年基本上都是这样一个格局。从那个时代里生活过来的人,对于这一段街道都有或多或少的记忆,住在保定而没有去过那条街的人,应该不多。当时我们的活动范围基本上限定在东关外和靠北一些围绕着上学的三中所在的地方,但是对这条街所在的城里也是多有涉及的。很不情愿地跟着去保百买东西办事的时候站在外面看着自行车,到钟楼对面的新华书店看又来了什么新小人书,学校包场电影经常在保定影院,比较自如自由的却是去邮局的报刊门市部。
在体育场斜对面、现在中医院的正对面的老邮局门市部,和图书馆相距不远。和图书馆一样,是当年都已经长大但是还不是成年人的年轻人最愿意盘桓流连的地方。
每次推开那略有沉重感的绿色双开门(冬天还有同样是绿色的棉门帘,棉门帘中间部分已经油脂麻花的成了黑色),扑面而来的都是新鲜书刊的味道,那种味道让人兴奋,也有让人不得不控制自己兴奋的神圣感,好像进入了知识的殿堂,进入到了自己的未来与理想相关的门。
刊物一般来说是不能请售货员拿一本看看的,那样请拿出一本看看的情况最多只能发生一次,再请第二次的时候人家就会表现出明确的厌烦,就会问到底买不买,不买不能看。这样面嫩的就只好不看内容只看时间,只要是最新的就买下来,好坏不论,拿回去看就好了。因为刊物是连续出版物,不会因为这一期内容上没有什么就不买,而往往是一期一期一直买下去,买全才好。至于那些大美人的封面,就在当场看吧,挂了一片,有对比,有纵深感,免得看一个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这是保定作为一座城市所能给予那个时候的我们的一点点属于文化范畴的东西,设想如果不是生活在城市里,至少就不会看到这么多、这么及时的杂志了。报刊杂志在那个时代里的确是很好的执行着传播文化和知识的职责,是开向所有没有开化的年轻人眼前的一扇窗。
这里买刊物报纸,是最全最新的,纸张很暗淡粗糙却又偏偏让连带着那样的纸张本身都显得独具魅力的《小说月报》之外,还有《小说选刊》《文史知识》《人物》《英语学习》《英语世界》,每一篇文字都会仔细研究,都想从字里行间看清外面的世界,看到自己的未来。于是每篇文章都不止读一遍,每本杂志也都会妥善保存,年底自己一针一线地全部装订起来,做成要以后长久保存反复观看的的合订本。
那是一个人从少年过渡到青年时期的迷茫探索中的时间段落,既朦胧又美好,海绵一样吸收一切,又总是能在所有新鲜的收获里做出自己不乏武断的分析判断。观点和态度的变化常有常新,短时间内就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根据就是随机地又看到了什么新的文章、新的故事、新的观点而已。
杂志里的每一句话都近乎神圣,都隐含着我们不太知道却已经在世界上成为共识的什么信息,那样的信息对于我们即将展开的人生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指引方向,将人带向广阔而美丽的世界,那里有繁荣也有公平,那里有林林总总的矛盾却也有将那些矛盾摆到了话语平台上以后等于参与到了历史进程中去的崇高。参与到历史进程之中去,是我们跃跃欲试准备跨入成年人的世界的时候的一个重要想法,而怎么跨入就需要在自我摸索的前提下共同切磋和操演,互相传递消息和商讨。那些站在路边上滔滔不绝的少年,那些目光遥远地刚刚学会沉思的挺拔的大孩子们,所能从外部汲取的有益成分,所能呼吸到的外面的风,大多都来源于这样总是与时代同步的报刊杂志。
《小说月报》上刊登的小说里,有美国华裔写的作品,写闯荡美国的中国女人在美国人如何遭遇一连串的不幸,其间既有异国风情也不乏猎奇的描写。
一张现在想不起来是什么名字的报纸,肯定是一张小报,里面有一整版的故事,讲的是故宫见鬼的事情。说是墙上有磁粉,碰到电闪雷鸣正好激活了当年凑巧录制下来的宫女走过的画面,使百年前的旧影重现。这个故事被我们争相传阅,每个人都读得头皮一乍一乍的。不说信以为真,但是阅读的当下肯定是完全进入到了那样的情境中去了。
那个年纪如饥似渴的阅读者,很容易被这样一些不大平常正常的文字所吸引和左右,好像就此看到了人生的秘密,开辟了前所未有的新世界。
当然还有大量让人不能直视的美人封面的电影电视画报,动人的美人头和惊艳的泳装照都极大地冲击着已经走向性成熟的身心。《大众电影》《大众电视》之外还有各省的《XX青年》,有的直接就是某省青年,有的则要冠以一个非地域性的名字,比如《时代青年》《风华正茂》之类。总之是青年人话题,展现青年人形象。妇女类杂志的也很多,可以名正言顺地展示美女,等于是在年底的挂历之外,每个月都能看到的常有常新的美女图。
那时候的杂志是时尚的前沿阵地,甚至是除了流动不居的电视和挂在墙上的年历之外,时尚唯一可以落脚固化的媒介。而电视其实还不大普及,尤其是彩电。在电视里看见了什么一闪而过没有看得很清楚的时尚,还一定要到杂志里去从容地长时间地研究。
记得我和同班的,也就是三中100班的何平、徐延磅、王伟、叶静、徐晨辉等几个同学经常一起到那里去,或者同行,或者相约以后前后脚抵达,到了以后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一起看柜台里的报刊杂志,你买一份我买一份;拿过别人买的来,看一看翻一番闻一闻;对,是闻一闻,因为那时候的杂志还都有油墨的味道。
然后就是站在路边上兴致勃勃地说话,就手里的杂志,就路上的人,就班上的事、学校里的事。这是从刻板的上学放学上课下课生活里旁逸斜出来的一种松散的学生生活状态。几个穿着那个时代里大致一样的绿色蓝色军便服格式的外衣,戴着帽子的大孩子,卡巴在车梁上,一手扶着车把,兴高采烈地说啊说,一边说一边看着路过的人,还会不断地望一眼自己手里的杂志报纸;望一眼超乎我们头顶之上的、每个人都在期盼着,而事实上也的确马上就会到来的,未来。
现在再次走到这里,除了地理位置之外,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痕迹,也许更好了,但是已经没有味道,没有你的人生可以感受到的味道。因为每个人注定只有一次的青春成长已经过去,因为你不可能再和它产生那样伴随你成长的感受,因为只剩下了回忆。
回忆是自然到来的。何况任何一次回忆都不是计划中的,都是不请自来的自动行为与思绪飘扬。回忆不是为了回忆而而回忆,它更多的还是一种看世界看人生的角度,是只有上了年纪才有可能更好地运用起来的方法与情怀。回忆总是在重返故乡的时候自然降临,而所谓故乡,就是多少年以后你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能看见自己小的时候的心绪的地方。除了故乡,别的任何地方都不能给你这样洞穿时间障碍的观感。只有在故乡,你才能将自己的一生完整地勾连起来,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刷新自我,重新拥有出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