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 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荒沟》连载（8）
守望梦中的家园
荒 沟
作者：泓汶
< 8 >
……蒙眬中，他恍惚看见女人朝他慢慢走来。女人的脸白生生的很好看。她天生就一副女儿相，穿着结婚时穿的桃红棉袄，毛蓝裤子，红缎鞋，眼眉细细弯弯的，眼睛又大又黑。她后边有一辆牛车，牛车上扎着席棚子。她就是坐在这辆牛车的席棚里娶来的。有人在放爆竹。爆竹叭叭咚咚地响，发出一股火药味。有谁在牛车前生了一堆火。女人快步从火焰上跨过去。火焰红红的，把她的衣服都照亮了。他看着女人的背影笑。她是个机灵的女人，身段很好看。然后，女人的身影一闪，很快进了屋子，消逝了……他跟着也走进屋里去。屋里有很多男客女客和好多邻居。他们都坐在桌前吃酸汤面。满屋子飘着一股酸汤面的香气。他穿着新衣服，跟那些亲戚和乡邻打招呼。四老婆说宗院，你娶了个好媳妇，把一满人都赢了。他对四老婆笑笑。天一会儿就黑了。他走进房子，看见女人正坐在炕边，眼里噙着眼泪。他问她哭啥呢？女人的眼里泪汪汪的，说她肚子饿很。他就去给她端酸汤面。可是锅里一条面都没了，连面汤都喝光了。刚才吃饭的那些人，忽然都不见了。他们把啥都吃光了，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嘴巴一抹溜了。这些公蝗虫母蝗虫们，他们真能吃。这时他突然明白了，应该到大食堂去打饭。可是去了食堂，大锅里也是啥都没有。食堂的大案上，落着厚厚一层尘土和老鼠屎。几只大老鼠从大锅盖上急急窜过去，在墙背后消逝了。这时他看见养正他爸。养正他爸坐在院子里吸旱烟。他说天都黑了，你还挟个盆盆来弄啥？他说来领糁子糊糊。养正他爸说你是人死了七天，嘴张了八天，到死都是个欠吃。大食堂早都散伙了，你还不知道？这时他记起来，大食堂果然早散伙了。一散伙当然就没饭吃了。他就挟着盆子又回来。女人问你端的饭呢？他说啥都没有，大食堂已经散伙了。女人说孩子饿得哭呢。他听着叹了口气，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不吭声。女儿靠着锅台站着，睁大眼睛呆呆地看他。她的脸孔黄瘦，脖子细长，两只大眼睛充满惊恐神色。儿子在嗷嗷地哭，揪着女人的奶子要吃奶。可是女人的奶子已经干瘪了。儿子吃一阵，咂不出奶水，就大声哭起来。他看着儿子大声啼哭，心里的邪火一股一股往上升，对娃儿大声吼。女人说算了，你不吼了，娃饿得厉害，能怪他吗？他想女人说的也是，不能怪娃。娃们饿得太厉害了。大人都饿得熬不住了，娃们咋能熬过去呢？日他娘，啥罪都好受，就饿罪难受。可是现在，啥都没得吃了。麸子团、萝卜片、野菜……一切都吃光了。这么想着，他觉得肚子里又咕咕叫起来。胃里像猫爪子抓着似的很难受。他从地上起来，躺到炕上去。日他娘，老天爷造人的时候，为啥要给人造这么一张嘴呢？为啥要给人造个肚子呢？人既然长了这张嘴，还长这么个肚子，却又没有啥东西给它吃，这不是叫人活受罪么？要是人活着，没有这张嘴，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就不受这么大的罪了。可是，就因为有了这张嘴，人活在这世上，把不受的罪都受了！这么想着他又叹气。女人放下孩子，用手在他额头摸。摸一阵，女人说你发烧了，得喝些药。说着，她就给他去熬药。女人在地上生起一堆火，火边支三块砖头，把药锅架在砖上熬。药锅里的药汤咕嘟嘟响着，满屋子一股草药味。女人一边熬药，一边跟他说话。火焰把女人的瓜子脸照亮了。说实话这女人真好看。只是经常饿肚子，把女人白白净净的脸都饿黄了。这么想着，他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女人。女人熬好药，把药汤碗端到他跟前让他喝。他接过碗一看，不是草药汤，而是一碗嫩黄黄的蒸鸡糕。鸡糕香喷喷的，上边淋着醋和酱油，漂着些葱丝和辣子油。他一看嘴里直咽口水，说你跟娃吃吧，你娘儿们都饿坏了。女人说我给他们另做，你先吃吧。他就端着碗吃起来。可是怎么吃都吃不够，肚子里仍饿得要命。好像吃进肚子里的全是空气……再一看，却变成一碗亮晃晃五颜六色的水泡泡……这时张万跟工作组老屠突然来了。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一口铁锅。不知道他们提这铁锅干啥去。张万对他说现在大炼钢铁，要超英赶美，每家每户的锅都要砸了，拿到工地去炼铁。钢铁炼多了，造成枪炮子弹，就能去消灭美帝。现在把你的锅也提出来。女人说，你们把我家的锅提走了，我一家拿啥做饭吃？老屠说以后不用做饭了，一满都去大食堂吃饭。有包子有饺子，有肉有鱼有鸡有鸭，想吃啥就有啥，尽饱吃，这就叫一步跨入共产主义上天堂。老屠说毕，张万又说，今年亩产小麦三万斤，明年亩产十五万斤。三年过黄河，五年过长江，十年跨入共产主义。他听着心里想：胡吹你妈的黑牛眼呢，还吹牛皮。人都饿得肠子拧绳绳，每天上顿下顿都吃萝卜和糠菜团子，狗日的还在卖这些狗皮膏药。真是吹牛皮不贴印花，溜西瓜皮不用钱买。这么思量着，突然看见张万进了灶房，去拔锅台的铁锅。女人不让张万拔锅，两人就在灶房里撕扯起来。张万抓住女人的胳膊和女人撕打，一下子把女人的衣裳撕扯了。女人白花花的胸膛和奶子露出来。他一看怒火一下子就升上来。狗日的张万欺人太甚了，竟拉屎拉到老子头上了！今日非放了你狗日的血不可。就抓起一把铁锨，朝张万的黄饼干脸上铲去。张万吓得大叫一声，撒腿就朝门外跑。老屠想拉住他，却被他一下子就甩倒了。他握着铁锨在后边猛追，张万在前边拼命跑。狗日的张万跑得跟一只野兔子那么快。他也追得像风一样快。他一边追赶，一边破口大骂，把手里的铁锨朝张万的后脑勺猛掷过去。张万惊叫一声，跑得更快了。周围看熟闹的人群很多，全都哈哈大笑。他心里也痛快极了，觉得自己一辈子从来没这样痛快过。他从地上拾起铁锨，继续追赶张万。一边追，一边继续破口大骂……
……就在这时，突然他感觉脑袋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他大叫一声，痛醒了。睁开眼，恍惚看见眼前站着几个黑糊糊的人影。他们把他包围着，手里都握着粗壮家伙。他揉一下眼，想弄明白是不是还在梦里。但是没等他明白过来，就有什么沉重东西猛地打在他脑袋上。接着，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狂暴凶狠的打击，像冰雹似地落在他头上、胸上、腿上和全身。他翻滚着，大声嚎叫着，想去拔腰里的老铁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不给他任何还手的机会……接着他渐渐失去知觉了……一束细小的烛焰，在意识的深渊里跳了一下，然后熄灭了。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像一片叶子，飘飘荡荡，向一片黑暗无声的深渊飘去……这深渊寂静无声，毫无生气，如浩大无边的黑暗雾气，不断上升，很快把他吞没了……
他死了，一个黑影把他的尸体翻过来，颤声说。
另一个黑影蹲下来，手在他胸口摸，在他嘴巴和鼻子上摸。摸一阵，把他腰里的老铁镰拔出来。
扔到沟里去，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说。
几个黑影弯下腰，抓住尸体的胳膊和腿，抬到沟边，然后扔下去。一阵沉闷的滚动声响过之后，荒沟又变得沉寂了。
然后黑影们慢慢走了。他们的脚步声像狼一样，阴沉缓慢而沉重。
那只猫头鹰又在荒沟里叫起来。它的叫声听起来，好像在狞笑，又像在哭泣和呻吟……然后它又沉默了，仿佛在默默地回忆遥远的往事……
（全篇完）
01
简介
泓汶：原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作者微信公众号：gh_44a40df16cd6 微信号：slm6899。
02
往期回顾
· 文学原创 · 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荒沟》连载（5—6）
· 文学原创 · 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荒沟》连载（3—4）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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