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了的安
朱安的悲剧,当然更因为她嫁给了鲁迅。像她那样的旧式闺秀,嫁一个物质上门当户对的少爷,应该会和其它女子一样循规蹈距地在深庭广院里度过一生的,这一生也许没有过份丰厚的欢悦和留恋,但至少多多少少总会有些的,俗世男女必会在一点点的妥协中触摸到他们力所能及的火花的,哪怕一个闪光,也足以抵挡漫长的岁月暗影。
但她嫁的是鲁迅,嫁的是一个精神上的宙斯,他高高地挺立在奥林匹斯山巅,决绝地睥睨着滚涌的世态人心,而朱安,在精神上是那样低矮到尘芥里,他们的心间横亘着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天堑。如果不是出于孝道,鲁迅从一开始就不允许自己和朱安放在一起,成为一经一纬,织成后来残破的故事的。他们都是旧时代的人质,身上都有深深的时代勒痕,只是,鲁迅在竭力痊愈,朱安则任其钻入骨髓。
他们从成为夫妇的那天就开始了沉默,朱安渐渐习惯了这种沉默,鲁迅在这沉默中看不到光亮,他几乎认命了自己沉默的婚姻。她的希望寄托在婆婆身上,像女儿似地与鲁母如影随形,那些庸常的琐事与欢笑,支撑着她静荡荡的夜与昼;他的希望和热情都投注在了事业上,教书,写作,演讲,呼吁,他聚集起的力量所敲响的钟声,整个中国都听到了。她给他的苦闷,是他所有苦闷中深沉的苦闷,他想让更多的人挣脱这苦闷和更多的苦闷。但他们的苦闷,一直都驻扎在彼此之间,是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夜。
他可以躲避她,但不能把她彻底丢掉,那样她会死掉,他不忍心。可是,他的心,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她,也永远不会。她便在他的不弃之弃中哑口无言地爬行度日,每一天都是一树飘落一地的树叶,荒凉而无从收拾。
直到许广平的出现,他们再也不会沉默相对了,鲁迅和许广平同居于上海,开始了他梦寐以求的全新活。朱安连和他的沉默都失去了,她成了他信中偶尔会提到的“某太太”,像个陌路之人。她还是会收到他寄来的钱,供她和鲁母用,但她不会收到他寄来的热切和关怀。她大概早就绝了这个望,但是绝了望,不见得也绝了酸楚。
她没得到他的爱甚至关怀甚至一个和悦的眼神一句有温度的话,她也没有孩子,她只是鲁母的影子。鲁迅和鲁母都永去之后,她就是一个孤独于苍茫间的影子了,春风也暖不到她的眉眼,更别说那颗早已无所寄托无所愿望的霉掉的心。她当初是有机会悔婚的,如果那时悔掉了,也就不必终身的懊悔了。也许她和丈夫相处得还好,很早就有了成群的儿女,再后来丈夫又纳了妾,她也不管这些,到底她也爱过,到底她还有儿女子孙在托着她,她老了的时侯,也会以太夫人的尊贵之姿望着满堂儿孙和窗外那条极蓝的天色,露出一个到底还是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