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和码头促膝长谈
张 潜 /文
码头是一座城市的咽喉，万万不敢堵塞乃至病变，即使那舌头稍稍有些僵硬，这城市就可能半身不遂，然后逐渐瘫弛。
一
二十年前，我在重庆教育学院离职进修，那时小家还安置在大昌。寒假未到，就和老婆孩子约定了回巫山的时间，他们决定赶到巫山，到码头上来迎接我。整整离别一百五十多个日夜，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就有至亲之人张开火热的拥抱，一股暖流油然袭胸而来。可能是船长的心情特好，从重庆启航没有误点，沿江的码头上也没有随意拖延，“江渝3号”一出夔门，我预计会提前到达巫山港，就摸出诺基亚5300给已经安住在亲戚家的妻子电话。哪想到，我心切了。轮船长吼一声，呜呜叫着靠近岸边，缓缓掉头的时候，我看见穿着灰色羽绒衣服的儿子长高了，张着嘴巴叫喊。妻子矜持地挥挥手，算是某种默契已经达成。接着，这庞然大物便在离趸船十来米远的地方喘了一口气，停下来不肯挪动一分一厘。我百分之两百想问候调度和船长，愤怒上来真没啥优雅文明的语言。愿意表达这种感情的，不止我一人，好多人都把批量廉价的问候，免费赠送给以此折磨看着家门却不能回去的人。但码头不动，船也不动，毫不妥协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相互靠拢，把已经变味的我们倾吐出来。
这个码头，在流石滩上。夏季水涨，石头没入江底成为暗流，应和了“水流石不流”的哲学谚语。冬日水枯，狰狞丑陋的石头，凌乱且不守规矩地堆在深褐色的沙滩上，像耕牛匆忙间拉出的一坨坨粪便。所以，这滩也叫做牛屎滩。水位涨跌不止，几条趸船结成的码头只能四处流动，一切设施都非常潦草和粗糙。
二
在气象万千的大唐，伟大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之流，就从这个码头踏上过巫山的土地。奔腾的江水和神秘的土地，在诗的节奏和韵律里锤炼成平仄，长猿放歌，空谷传音。在开放包容的宋代，风骚如三苏父子、黄庭坚兄弟和陆游之辈，在这个码头挥别过巫山的友人。昂扬的风帆和盘旋的雄鹰，在词的咏叹和渲染里铺排成刚柔，纤夫有声，青山共鸣。一代代传承下来，行到巫山，风景正好，诗心文情也酝酿得正好，郭沫若、贺敬之、公刘、刘白羽、舒婷、余秋雨……他们通过码头印证文献中记载的风土人情，然后同自己的梦想开展激烈的碰撞，成为文字流淌出来的时候，就有了坚实和执著。一代伟人毛泽东，还潇洒风流地写下了“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壮志豪情，代表人类说出了压抑千年的心声。是呀，一座静默的码头，注定要接纳千百艘船只的依偎，它的荒芜和凄凉，将是城市的呻吟；一艘愉悦的小船，必须要穿行在千百座码头之间，它的懒惰和畏惧，将是人性的颓废。
沿江到几个城市旅行之后才发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停靠客船的码头称之为九码头。像巫山这样的小城，货物吞吐和人流量不是太大，码头也没这么多，还是选择了九码头这个称呼。在重庆、宜昌这样的大港口，码头的编排是一本糊涂账，根本不按常规出牌，但依然在杂乱无序中把客运码头叫做九码头。这，是用“九”这个高贵的数字，来象征地位至高、神圣不可动摇，还是用它来隐喻英姿勃勃的阳刚之气？
三
三峡最大支流——大宁河在此完成了使命，融入长江的时候，也用一个码头来承载责任和担当。这个码头就在礁石岩，光听名字就能想象水和岸经过了怎样的殊死搏斗，两败俱伤气喘吁吁的双方还是回到谈判桌上达成了共识。不离不弃，相互依存，这是水和岸能相互成就的最好方式。
我对礁石岩的印象极差。夏天的洪水涨涨停停，下船就要面对可以轻易沦陷、却不容易拔出腿来的淤泥，让人望而生畏。秋天水位下落，要上岸就得踩着浑身颤抖仅仅尺多宽的跳板，一不小心就会摔到河里。岸上那龇牙咧嘴的礁石不会咬人，但百多步又窄又陡的石梯，比号称“秋老虎”的太阳还容易让你脊背流油。数九寒冬，大宁河瘦骨嶙峋，只要大胆莽汉的一个熊抱就会折断细腰，唯有岸上黑黢黢的礁石对着朔风咆哮。这减肥过度的水无法行船，码头就搬迁到了上游的龙门桥下，害得乘客只能迎难而上。三十好几年前，我在巫山师范读书，有次寒假，背着满背篼要洗的被子和衣物，凌晨四点就从学校结伴出发，整整两个钟头，才从黑暗中摸索到满地鹅卵石的码头。机动船吐着黑烟带我们逆水而上，一颗颗被水雾浸润的鹅卵石，像极了我们饱含着泪水的青春之眼。一路走走停停，回到大昌，天都即将黑了，好在有母亲点亮的灯火温暖了我。
现在一切都天翻地覆地好转，假如过分唠叨反而显得有些矫情。九码头依旧是客船的驿站，上下梯道虽然在炎热的夏天令人生畏，安装了缆车却又激起了人们的挑战欲望。高速公路贯通和机场通航以后，对速度和激情的追求，不允许普通人在水面上悠然慢行。这个码头渐渐冷清下来，失去荷载显得轻飘的趸船，成为冬泳爱好者的换衣间。
四
但清闲的趸船和驻扎在上面的人们不应寂寞，他们身下看似安静的水域，是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巫山古城。迎来送往的东门、接客运货的南门、会仙访友的西门，熙熙攘攘的十字街，摩肩接踵的广场，水的微微颤动，就会碰响记忆的风铃。鱼虾围绕趸船嬉戏，它们冒出的一串串气泡，恍若行走在岁月河流里的一个陈年旧梦。趸船紧邻的江山红叶酒店之下，是多少人曾经在这里放飞青春的巫山中学，更是著名的汉代土城坡遗址。这里抢救发掘出来的铜鉴、玉器、陶俑和砖瓦，全方位解读了汉族、汉字和汉子，如何经历时光的雕刻和历史的嬗变，最终拥有了超凡脱俗的气度。
如果是旅行社组团而来的游客，泛舟前来饱览巫峡秀色，那就夜泊在旅游码头吧。公主号、黄金号、三国号，各种造型的游轮，雕梁画栋，宽敞舒适。仰望文峰塔，低眸大宁湖，满山红叶会沸腾血脉，凝视一次就会增添一份力量。再靠里边百多米，就是本县短途运输的码头了，大昌、大溪、培石的居民，在这里便捷轻松出行，脆李、樱桃、恋橙纽荷尔以及各色蔬菜，也在这里集散、交易。城市连接着乡村，码头堆砌着逐梦小康的硕果。
五
大宁河曾经同长江一起解读过“泾渭分明”的语境。宁河绿得清澈透亮，长江黄得浑厚沧桑。而今，都成了一江碧水，平静辽阔，胸怀坦荡，有海纳百川波澜不惊的气度。曾经给许多初到巫山的人指引过，对面是幽深绮丽的巫峡口岸，左边是玲珑袖珍的宁河三峡，右边是雄伟险峻的瞿塘峡。如果苏轼再到三峡，无论取瞿塘峡、巫峡还是西陵峡的水回去向王安石复命，恐怕这位精于茶道的老太师，再也品不出轻重缓急了。
三峡大坝的成功建设，完美保证了三千吨级的船舶能抵达重庆。客运的萧条，衬托了货运的繁忙，滚装船汽笛声声，是歌咏祖国繁荣昌盛的大合唱。
前段时间，因为“珠海号”这条退役驱逐舰的通行，让长江重新回到焦点上。很多人站在滨江路上欢呼，甚至有人盼望这个庞然大物能在三峡腹心的码头上停留下来。由于多种原因，我没关注这条消息，甚至也没从窗户上探出头来，注目一眼缓缓驶过的军舰。
一艘功勋卓著的军舰，肩负着保家卫国的使命，在捍卫民族尊严的征程里，满载着舍我其谁的铿锵之声。它，在祖国的第一大河里一展雄姿，理应受到英雄般的礼遇和尊崇。但若长期停放在青山绿水之间，不仅和应有的地位不相匹配，也还显得有一丝不和谐。巫山的每一片绿叶、每一朵云彩、每一瓣鲜花，适合流淌慵懒、缱绻、柔弱的诗意。
六
下午，办公室的小姑娘在读书会上，分享了《这里是中国》的阅读体会，再次带我们领略了祖国河山之美。一段八分钟的视频，让我惊艳、崇敬、自豪，继而热血沸腾、眼眶湿润。那里面有一个镜头，出现了不到两秒钟，可我们所有的人都记住了：
巫山山脉，中国第二级和第三级台阶的分界线。
主编/ 刘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