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吧:皖江文明的曙光
皖江文明的曙光
安徽安庆 顾吧
宿松的黄鳝嘴文化、潜山的薛家岗文化、怀宁的孙家城遗址,到张四墩等遍布安庆市的新石器古文化遗址,就像太阳出来之前天空里的片片曙光,开启了皖江文明。我徜徉在这片广袤的热土地,总想走近些,再走近些,去探寻皖江文明的源头。退休后二十年间,我几乎走遍了这些古遗址,也做了一些笔记,那就先从市郊张四墩说起吧。
张四墩,一个多么普通的名字,一个又藏有许多秘密的地方。在冥冥之中,我似乎总能听到祖先的呼唤,曾两度走进它那神奇的梦境。
十多年前,张四墩遗址还是省保单位时我就曾去过。那时的张四墩遗址属郊区白泽湖乡。出城得走不少路,弯弯曲曲的村间土路似乎走不到尽头。经过一个个新老房屋杂陈的村子,张四墩几个土丘就出现在三义村的背后,平常得就像走进安庆市郊沿江所有村庄一样,祖坟就依傍着村子。
那天正好是端午节,村民们都到不远处的长干河赛龙舟去了。我穿过村子,跨过村民为保护遗址修建起的栅栏,走进张四墩。
张四墩三方环水,北对大龙山。只见草青青,天蓝蓝,水澹澹,湖边菖蒲绿色的剑叶丛中点缀着几点黄花,显得那么的静谧,静谧得似乎都能听到祖先们的足音。也许,我们的祖先有灵,几千年来,他们就不为人知地静静地安息在这块土地下,从未远离。也许,他们从北方来,从西方来,从东方来,故土难离,带着四方的风,回到自己的故乡来。我在四个土墩间寻找着祖先的轨迹,在时空的隧道里,捡拾着祖先们遗留下的文化印记。村民拿出他们捡拾到的小石镞给我看,热情地讲述着当年考古时难忘的场景,就像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在人们有意无意之中念动了芝麻开门的咒语,琳琅满目的石器、陶器一下子展现在大家的眼前,古皖先祖聚落的柴扉也轻轻地为人们打开。
在追梦中,我清晰地记得,在西面高墩上竖着一块白色大理石做的“安徽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标牌,因为那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是“砾石为器,治陶为具”的新石器时代先民们的一处聚落遗址,堪称“张四墩类型”新石器文化遗址。
我第一次走进张四墩,正是安庆不少有识之士,针对“世纪末怀旧情怀”,共同寻找安庆老城精神家园,不断追问“你们从哪里来?你们做什么?你们到哪里去?”这一人类终极的问题,走进江西瓦屑坝,去探寻皖江历史上大移民的源头的时候,可谁又知道安庆原著民的祖先在哪里?张四墩遗址好像是一个谜语,只有谜面,没有谜底,让我们去猜,让我们去解,我们的祖先、我们的根,究竟还有多少让人惊奇的发现?
听说张四墩遗址被定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又一次走进张四墩。这是一个暖冬的早晨,城市园林整齐,一片冬日的景象。那天雾霾很重,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前面看不见大龙山,后面看不到城市楼宇。十几年过去了,城市化进展太快了,这里已改称为安庆市宜秀区大桥开发区三义居委会,紧邻水产大市场。我穿过水产市场,经过一片耕地,问池塘边洗衣服的大嫂,她往身后一指说:“那不就是张四墩。”
墩还是那四个墩,水还是那湾水,村还是那个村,牛在悠闲地啃食着遗址上的荒草,牛粪、垃圾随处可见,显得有点杂,有点乱,有点脏。怎么还多出几丘坟头?刚才村民不是说,这个地方是国家保护的,不能乱动。省保的标牌还在,在它的前面又竖立了一快更大的用黑色大理石做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金字标牌。
我市新石器遗址享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除张四墩,还有怀宁孙家城遗址和潜山薛家岗遗址。近郊像张四墩这样地形地貌的遗址太多了,如夫子城遗址、墩头遗址、沈店神墩遗址、三城寺遗址等等。走进这些遗址,就像走进一般的农村郊野,在村庄、农田、湖泊旁有那么几个小土丘,长满了荒草,丝毫不起眼,不留心就错过了。若不是张四墩遗址成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谁会注意它,谁会保护它?就是祖祖辈辈曾生活在这里的村民,过去在兴修水利或农田改造时,不经意捡拾到几块残石碎瓦,也很快就甩到一边,因为当时对农民来说,除了庄稼的好坏,再没有什么更值得他们关注的了。正因为如此,我市不少新石器遗址都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张四墩遗址则是幸运的,它的发现来自必然之中的偶然。1976年早春,市郊白泽湖乡经历了一冬的兴修水利,大地正从蛰伏中渐渐苏醒,田埂上和圩堤旁的野草也开始泛青了。怀宁县中学的蔡学愚老师为了家访,过石塘湖摆渡到南岸的三义村,渡口就在张四墩。这天是一个阴雨的天气,就像往常一样,带着油布伞,他不知道今天与往日会有什么不同,他也绝不会想到相隔千年时光之后,就在此日,他将与沉睡数千年的古皖人珍藏的宝物蓦然相遇。下船时,他只顾着打伞,不小心一脚深陷到岸边的泥沼里,好不容易拔出脚,见泥坑里有二块小石片,出于好奇,他捡拾起来一看,觉得很特别,就像小孩子用石头磨成小箭头样的玩具,凭着对文物知识的爱好,他认为这可能是远古人类留下来的遗物。他把这二块小石片送到县文管所,后经省文物部门鉴定,结果证实了他的推断,的确是新石器时代留下来的文物。他后来也因此成了市博物馆的一位文物专家。
为什么张四墩遗址能被核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带着这个问题走访了市博物馆的姚馆长。正值壮年的姚馆长就如博物馆“博物”二字,有着博览万物、精通万物的睿智。他很忙,要研究的东西很多,一会有人请教青铜器,一会有人请教瓷器。当我请教张四墩遗址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说:“就在于张四墩类型文化的个性和特色。”他向我讲述了曾参加的两次试掘,特别是1997年北京大学与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再一次的试掘。虽然是零星试掘,但成果丰硕。张四墩遗址的新石器时代遗存内涵比较复杂,其数量最多、形态变化丰富的鼎、甑、罐、鬶、豆、杯等饮食用具构成了其文化因素的主体。陶器以灰陶、黑陶、红褐陶为主,轮制技术较为成熟,纹饰多见篮纹;器型与薛家岗出土的不一样,如煮酒温酒的陶鬶,小口,有钮;炊具鼎,足多侧装扁平三角形或横装扁平足;石器如石镞数量明显增多,比较精致,除了柳叶形镞外,一种三棱锥状镞身、圆锥形短铤的镞是新出现的样式,还有石锛、石铲等,多孔石刀已绝迹,,没有发现玉器。这是继我市薛家岗文化之后该地域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化,属新石器晚期。它与薛家岗文化没有密切的传承关系,与长江中游和下游文化有交流,在本质上又不属于同一文化。而与北方的新石器文化较为密切,其相当于大汶口文化晚期到龙山文化早期(大约在公元前2600年左右),也就是传说中的炎黄二帝时代。
这个时代正是从母系社会过渡到父系氏族社会,男有分,女有归,聚族而居,在湖边岗阜搭建起用芦苇杆作墙,外敷草料和泥土的茅草屋,或狩猎,或耕作,或捕鱼,其乐融融,抬头就能望到巍巍的大龙山。吃的是自种自收的糙米饭和野菜。他们已学会饲养家畜家禽,好的时候也能吃到一些野味和鱼虾,炊具是自己就地取土烧制的陶器。他们用粗麻布遮体,冬天披着兽皮。男人颈项上喜欢挂着野猪牙做的饰物,而女孩多用自己磨制的“石璜”来装饰打扮。酋长由部落公选,没有什么特权。正如《礼记·礼运篇》讲述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他们各尽所能,生产品共同所有,讲究祭祀鬼神和祖先崇拜。一天劳作后,煮上一陶罐美食,温上一鬶酒,大家都很开心,举手投足就是舞蹈,发出声音就能歌唱。这也是史称的原始大同社会时期,正当我们皖西南地区的先民们走向文明的时候,古埃及的法老则在建设大金字塔。
文明的曙光在于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岁月,钻燧取火,打制石器,烧熟食物,驱赶野兽,在征服自然的历程中,逐步摆脱了野蛮和蒙昧,展开了历史上第一次产业革命,发明并不断发展了农业、畜牧业和手工业。到公元前5000年左右,这种新兴的经济活动已显现出较高的发展水平。皖西南地区优越的自然环境和自然资源,既是我们先民理想的栖息地,也是先民们走向文明的出发地。在大量的考古发现面前,皖西南新石器文化的发展脉络逐渐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来路是宿松的黄鳝嘴类型、怀宁孙家城遗址,到遍布于皖西南地区的薛家岗文化,去路是张四墩类型文化。张四墩类型是在薛家岗文化之后分布在皖西南沿江平原、河湖湿地和台地的一支原始文化,较薛家岗文化分布的范围有所扩大,遗址数量较薛家岗文化多,分布密度更大,不下百处,如张四墩遗址、墩头遗址、薛家岗遗址、岳西祠堂岗遗址等等。其分布范围,东在枞阳东部陈瑶湖附近,北达桐城北部,西到鄂东一带。学术界研究认为,皖西南地区的新石器文化因处在环太湖、环洞庭湖和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地区三大文化圈之间,拥有自身特征的本土文化不断受到周边文化的影响,异化或蜕变,呈现多元一体的社会进程。
环观张四墩遗址,4个高出周围地面2~4米的土墩以及土墩环绕的中部低矮的草地,就像一只停泊在岸边的方舟。根据国保标牌上要求核心保护的地带,也不过只有八亩多一点。此处滨临石塘湖,北面大龙山,南距长江不过十里之遥。我们从张四墩遗址的地理位置和地形地貌可以看出我们祖先的智慧:择水而居,选择这块台地,现在我们称作张四墩的地方作为他们生活的家园,淡水、食物以及现成的水路,都为他们带来生存必需的给养和发展的空间,既使遭受到洪涝灾害,台地也成了他们一时的求生之地。从大环境讲,此地温暖湿润,土地肥沃,物产富饶,有利于他们灾后恢复生产和发展。当然,在远古科技并未如此发达的时代,他们更相信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风水宝地,面对天地,他们感受到人类的渺小,他们在祈求神灵保佑的时候,更多表现出的是人类的倔强和坚韧。试想,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方舟之上,它承载着多少古皖文化?精美的陶器,精致的石器,是他们用勤劳的双手一件一件地打磨或制作烧结而成。你看那石斧上的凿孔是那么的圆整,就是在当下用现代工具,也需要有铁杵磨成绣花针的功夫。他们所处的时代,生存不易,生活艰苦,但他们从未停止过走向文明的脚步,因为张四墩是他们的家园。家园,家园,文明创自我们每一个人的指掌之中。
考古学的目标就是要复原历史,但我知道很难实现,因为文明的吉光片羽很难折射出当时社会的全貌,何况考古发现本身存在着极大的偶然性。走进张四墩,其实是走近张四墩。我带着“无限接近历史的好奇心”走近张四墩,站在远古村落的柴门外,窥其一、二。遗址不会说话,但它给我们提供了一把打开历史大门的钥匙,如同我们来到海边,浩瀚的大海就在我们的面前,哪怕捡拾到一螺一贝,那也是大海真诚的馈赠。文物上虽然没有文字,但它是历史的实证,它能将时光掩埋的故事娓娓道来。张四墩丰富的遗存是璀灿夺目的古皖文化的一部分,也是人类历史进步的见证。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古皖人非凡的才智,领略到他们浪漫的想象力和伟大的创造力,不断受到熏陶和启迪,获得情感的认同。作为安庆人,必然会为有这样的悠久历史和丰富的文化遗存而感到骄傲。
人类为了生活得更美好,一代又一代,总是努力不懈地建设着自己的家园。五千年前,我们的祖先曾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下,跻身在这样一个荒凉孤寂的墩台之地,他们有着人类对自然敬畏的本能,知道趋利避害,创造性地生活,留下这么多宝贵的文化遗产。
历史像条河,五千年,不动声色静静流淌的时光长河呵,对于生命短暂的人类而言是一个多么漫长而悠远的岁月。五千年,足以让多少沧海变桑田,足以让多少文明成废墟,又足以让多少朝代的辉煌成虚空。回顾历史,安庆人从远古一路走来,到宜城建城,近八百年间,虽然城垣不断地被破坏,又不断地被恢复,但是皖江文明从未间断过。今天我们在建设自己的新家园时,面对被现代文明重重包围下的遗址,如何保护和开发利用?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新课题。遗址是不可再生的资源,保护文物已成为市民和政府的共同责任。我小心地抚去“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金字标牌上的积尘,似乎听到了远古祖先的回音:“了解我们的过去,才能更加热爱自己的家园。”村民说得好:“结合美好乡村建设,在这里建设一个遗址公园。”我相信,我们祖先开启的文明之光,一代一代,薪火相传,永远不会熄灭。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顾吧:原名顾乐生,74岁,主任医师、安徽省科普作协委员、安徽省作协会员。业余爱好写作,著有《海石花》《舟行记》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