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倒地

倒            地(散文)

·马腾驰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直到七十年代初期,平整土地,又称农田基本建设,在广大农村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1971年,紧挨着老家大张寨村子西边的宝鸡峡西干渠通水,人老多辈作务的旱原地,一下子变成了水浇地。地能浇上水啦,那可是天大的喜事,村里人把平整土地当作首要的,重中之重的事来办。

平整土地,老家大张寨人不说平整土地,嫌那麻烦,直接干脆地叫作:倒地。

我常常惊叹老家人说话用词的精妙。不管是说人说事,还是对其它东西的描述,不拐弯,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他们随口说出的话语富有表现力,温暖、结实而有力量。

老家村子西头的陈家西队、马家西队、应家西队、商家西队与王家队的土地,大都在村子以西。村西的地,大的地势是东南低,西北稍高。

我们马家西队出村子北城门,是壕底下的地,往西是壕岸上的地,这两块地相对平整。再往西,依次是二畛地、三畛地、四畛地,到了四畛地,地势最高。过去,三畛地、四畛有西汉古墓,被称为三畛冢、四畛冢。西北方向是赵坡地——过了那块地,就到了乾县大墙乡赵家村,赵坡地的名字就由此而来。

小时,每到夏天下大雨,就有从四畛地、赵坡地流下的雨水,先流到村子北门外边的涝池里,这是第一站。涝池满了,溢出来的水通过街道,再流到村子东门外的老池里。我记得祖父常站在门口,看着从街道上哗哗流过的雨水,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水啊,四畛、赵坡的水下来了!

要把雨水存住,要便于浇水,就要把村外的地——西北方向偏高地方的土挖出来,拉到东南方向偏低处,把地倒平整才行。

放到现在,用大型机械,倒平一个马家西队那几百亩地不算个啥,不就几天的功夫么!但在哪个年代不行呀,全靠人一镢头一镢头地挖,一铁锨一铁锨地铲,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地拉。人说寸土难移,这话一点不假,倒地下的那个苦、出的那个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没有切身体会的,是不懂的。

倒地,是每年冬季农闲时的活儿。那个时候响亮的口号是:“要把冬闲变冬忙”、“白天干一天,晚上加一班。”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寒冬,无遮无拦的西北风,从姑婆陵(乾陵)上一路刮下来。拉着放有镢头、铁锨的架子车去地里,人必须侧头躲着寒风,否则,连气都出不来。刀子一样锋利、呜呜叫着的风,刮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像是被揭去了一层皮一样难受。

记得那年三九天,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还在上小学的我,硬缠着母亲,要跟她明天去倒地,去给她推车子。自认为长大了的我,看到母亲白天倒地出那么大的力,晚上回来还要纺线织布,给一家人要做穿的鞋袜衣帽,累得直不起腰来,我就一门心思地想着,一定要去给母亲帮忙。心疼我,又拗不过我的母亲答应了。第二天一大早,我跟着母亲,还有队里的其他社员,一起到了赵坡的地里。天太冷,从村子走到地里,用老家人很形象的话说:把人已冻翘包了(冻僵了)。

队里的会计,拿着卷尺,给每个人在地里量了尺寸,划出一段工作量,要求挖多宽多深的槽子,把挖出的土,再拉到东南边的指定位置。开始干活了,已冻实的地面,镢头挖下去,像是挖在了石头上,咣,咣,咣地响着。我看到母亲几次停下手中的镢头,用左手去摸摸右手的虎口,我知道,那是镢头把儿把母亲的虎口震疼了。

不停地挖着,一小块一小块坚硬的土被挖开。天冷,母亲鼻子、嘴里呵出长长的白色的气。不大一会,她头上包着头巾就冒开了热气,母亲已大汗淋漓了。

地面挖开了,先把两尺厚的地表土翻到一边,这是熟土,后边回填挖出来的槽子时,要把它铺垫在表面,为的是不影响下一年庄稼生长。地表两尺一下,还要再挖半人深的槽子。

从槽子里挖出来的土,装在架子车上,要拉到东南边的低凹处。母亲把架子车上的襻绳套在肩上,躬身拉着装得满满的一车子土。要把这死沉死沉的一架子车土拉着往前走,瘦弱的母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看到,襻绳深深地勒进了母亲右肩膀的棉衣里。我在后边弯腰用力推着车,入冬以来被冻得红肿流脓的两只手,此时,已失去了知觉。我只是机械地、用力地给前推着车子,心里想着,我多用劲,母亲就会轻省一些。

出大力干着活,全身出汗,不觉得冷,一旦停下来休息,那被汗水湿透的棉衣,经风一吹,立马变得冰凉冰凉的,挨在人身上,那个难受的滋味真是没法说。

倒地,分给每人一天的任务,谁完成的早,经检查验收合格后,谁就可以早点收工回家。话是这样说,任务重,分给每个人的土方量都大,没有谁能早早收工回家!常常是天黑了好长时间,才干完一天的活,顶着满天的星星回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倒地那些年,是农业社时期,物资紧缺,生活困难,人们吃的是玉米面杂粮,有时,连这玉米面杂粮也不够吃。倒地,一天接一天的重体力劳动,母亲和队里的社员们,是咬着牙、拼着命上的。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说起当年倒地时的辛苦,说起那时艰难的日子,就有说不完的话。倒地,给母亲留下深刻,难以磨灭的记忆。

倒地,那些年的冬天,年年坚持着。倒完赵坡地,接着倒二畛地、三畛地,再倒四畛地。一块块地倒平了,水也浇上了,大锅饭与落后的生产管理方式,粮食产量虽然有所增加,但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多大改善。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老家大张寨和全国其它地方一样,粮食产量大幅提升,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时势变迁得太快,快得让人的思维跟不上趟。“地种3年亲若母”,视土地若母亲的农民,纷纷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进城去打工,他们的儿女,也成为二代农民工。二代农民工的孩子,绝大多数也被带到城里去上学。空心的农村,只剩下一些高龄老人,和不多的几个没有离开村子的孩子。

每次回老家大张寨,看到的都是同样一个画面:年龄大、腿脚不灵便的老人们在地里忙碌着。看到他们,我都会走过去,给他们发烟,问好,和他们聊聊天,问问地里的收成。他们说,年龄大了,能干动一天活儿,就干一天。地里产下的苹果、桃、梨,也卖不了几个钱,就是卖不了几个钱,你说,不务这果树弄啥呀?

我有意问起当年队里倒地的事儿,他们的话就多了。唉呀呀,那时候倒地,人把苦下扎了,累死累活地干着,出那么大的力,吃的啥吗?玉米面都不够吃!他们又说起当时谁是队长,谁是会计,谁谁谁倒地时是个啥样子,把谁谁谁累成了什么样子。他们还说到了我母亲,说她是大队妇联主任,干活,啥时候都在人前头,在队里那些年,她真真正正把力出了。

末了,他们说,总不能把倒得这么平展,这么好的地荒着!种了一辈子的地,把地撂下不种,心里下不去!人总要吃饭,不种地吃啥呀?粮食、果子,地里出产的一切东西,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唉,后边上来的这些年轻娃们,不爱种地,也不会种地,我们这一辈人不在了,地就没人种了!从他们的话语里,可以听出来,他们对土地的感情是深厚的,对土地的那种真爱,是发自内心的。

也许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我都是熟悉的,着看都是亲切的。几次回老家,站在当年和母亲倒地的赵坡地里,当时倒地的真切场景,就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眼前,就多了许多的回忆,多了许多的感叹。

往事如烟,往事并不如烟。今日的老家大张寨已不是昔日的大张寨,很难用一段文字,一篇文章说清它的现状,说清下一步它会走向何方。

2021年1月20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

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单个网页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多版本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

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鞋》《我的老父亲》《土布包袱》《姨亲》《那些年,我们过年的滋味》《烧娃》《下锅菜》《锅塌塌》《豆腐脑吔》《坐席》《交公粮》《打铁花》《感念玉米》《背娃》与《背粮》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打铁花》获2019年1月21日《今日头条》“青云计划”奖。

作者的散文集《背馍记》已于春节前出版,该书由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马腾驰和他的散文》。该书已被国家图书馆与多家图书馆收藏。散文集《花本无心自在开》由贾平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生命深处的真情吟唱》,该书即将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

快递‖《背馍记》作者马腾驰签名本开始快递寄书

马腾驰散文集《背馍记》已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为该书题写书名并作序。全书36万字,由“心有沉香,何惧浮世”、“釆一缕阳光,温暖红尘过往”与“给心留一片宁静的地方”等六辑组成。

散文集《背馍记》,精选了包括作者具有广泛深远影响力的名篇《背馍》在内的86篇散文。

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说:“腾驰的散文,我是喜欢的,醇厚自然而又情深意浓,他的文字里,纯净温馨的气息时时在涌动。他的散文语言朴素大方,不做作,不故作高深,以真切贴心的笔触写他的过往之事,写他的痛切感受与深长情怀。他很多的乡土散文,不仅仅是昔日生活的一个记忆,更是挥之不去常常萦绕于胸间的悠长乡愁,读他的文章,不由人要生发出许多的感慨来。”

著名作家、鲁迅文学院原常务院长白描先生说:“腾驰的每一篇散文都用真情写就,饱含着深切的生命体验,读来格外动人。

“腾驰是近年来陕西很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他书写的乡土题材作品,让一个时代的中国记忆复活,这样的作品是会传世的;而在我心中,他又是分量很重的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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