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红梅: “可爱”的老师|散文

吴长海:战胜自己|随笔

文/赖红梅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走过了许多道路,日子终于慢了下来。这时候,那些走远的时光,走散的旧人,就会在不经意间闪现在我们的记忆中。斑驳的记忆中,总会有丝丝缕缕的歌声穿越时间的河流,在岁月的风中歌唱,就像飘进风中的花香,那样深远,那样悠长。当我情不自禁唱起这些歌的时候,刘老师从遥远的时光中走来了,那些青春岁月也在袅袅的歌声中走来了。
上课铃声响了,这是第一节音乐课,我们好奇地朝着门口张望。刘老师走进了教室,她大约四十多岁,皮肤白皙,一头细细的卷发,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站在讲台上,锐利的眼睛扫视一圈,严厉的气场便向四周扩散开来,瞬间我们就仿佛置身在“风萧萧兮”的易水河边,教室里便有一种凛然的安静。
她走向讲台左侧的庞然大物,那是特制的教学风琴。风琴正面是一排排黑白相间的琴键,下面是两个踏板。开口讲话以前,她微微一笑,笑容像夕阳一样转瞬即逝。“今天,我们首先来认识风琴。”她侧过身子,左脚一踩下面的踏板,右手按住最中间的琴键,“这是c调的duo……”那双保养得很好的双手在雪白的琴键上轻盈地跳动起来,她一边按动琴键,一边给我们讲解四分音符的概念。我们这群刚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用迷雾一样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她威严地带领我们走进了真正的音乐世界。
那些年无论走到哪里,我总是歌声不断,年轻的心总像自由的小鸟一样在天地间快乐地飞翔。一天,我正在乒乓台前唱歌的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退休老师笑眯眯地走过来:“姑娘,你唱歌真好听,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把你推荐给你们音乐老师刘昭瑜老师。”
第二天,刚做完早操,我被老师叫到旗台旁边练唱。那是一个初冬时节,整个大地都还睡眼朦胧,清冷的晨雾静静地在操场上留恋,楼前的路灯在浓浓的夜色中露出一团微红。刘老师左手弹着单音,随着声音的走高,右手像波浪一样由低到高扬上去,我们的声音也随着飘上去。在层层浓雾中,在淡淡的微红下,“米伊伊……马啊啊……”的声音不停地响起来。
从这个初冬开始,刘老师带领我们开始了“专业”的训练。她首先教我们练习呼吸,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脖子缓缓地伸长,整个身子好像被提了起来,同时口里发出悠长的声音“啊……”她用左手叉着腰,右手在肚腹的位置不时地比划:“当我们呼吸正确的时候,横膈膜就出来了。你们练习,找到你们的横膈膜。”我学着老师的样子,深深地吸一口气,脖子也缓缓地变长,身体也慢慢提起来。可是惭愧的是,无论我怎样深深地吸气,无论我的脖子怎样伸长,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横膈膜的位置。
隔了一段时间,老师停止了寻找横膈膜的训练,又开始叫我们观察她发音的时候,口腔里的舌头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面面相觑,难道老师会唱歌,唱到舌头都不一样了?老师一改课堂上咄咄逼人的神态,微笑起来:“你们观察,我的舌头中间两边翘起来,中间凹下去。”她眨着眼睛,“这样,口腔才是真正打开。”
我们崇拜地望着刘老师,开始每天的练习。我们都夸张地张大嘴巴,一边拖长声音练习,一边互相观察对方口腔里的舌头的样子,都希望通过这样的努力,能够练成刘老师口中“一线天”的绝技。可是同样令人遗憾,一段时间下来,我们的舌头还是一马平川,中间还是没有形成那条窄窄的“峡谷”。转眼我们又想通了,有可能是我们练习的时间不够吧,老师可是练习了几十年的功夫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师又教我们练习发声的位置。她一边“啊啊啊”地示范,一边讲解。发声的位置靠前,声音清脆明亮,这是民族唱法;发声位置靠后,声音浑厚圆润,这是美声唱法……可能是这项技能较为简单,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我们都掌握了这项技能。这是我们才看见刘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一闪而过的微笑,就像难得一见的黄梅季节的阳光。
每天早晨,早操结束以后,我们都会在刘老师的带领下进行发声训练。我们站在路灯下,面对着操场“啊啊啊”地练唱,一直唱到夜色被一丝丝抽去,一直唱到温柔的晨光洒满操场,一直唱到闪烁的光点在绿叶上跳跃。
每学期的弹琴考试是我们最害怕的难关,我们常常面对两只手分别弹奏不同的节奏不同的乐音手足无措。为了能够顺利通过考试的关口,为了不听见严厉的训斥,我们时时轮流到小琴房去辛苦练习。
记得那年冬天,刘老师把风琴摆放到教学楼外面的空地上,旁边大树的树叶快要掉光了,树上只剩下几片稀稀落落的黄叶,时不时在寒风中哆嗦一下。刘老师坐在风琴旁边,绷着本来已经紧绷的面孔,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我们一看到这个场面就就发怵,不得不像“视死如归”的士兵走上“战场”,来到老师面前抽签考试。坐到风琴面前,踩风琴的脚在发颤,弹琴的手在发抖。凭着意志力,一首旋律终于快要完成了。
“右手的节奏慢了一点。”她突然一敲风琴,严厉的声音在耳旁响了起来,吓得我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控制住发抖的双手,终于完成了考试。听到她喊“下一个”,仿佛听到天下最美妙的乐音,此时虽说是寒风凛冽的冬天,身子却轻盈得像春天的柳絮。我们幸灾乐祸地看到走上来考试的同学,在冬天的寒风中“瑟瑟缩缩”的样子,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她严厉的训练中,我们从什么也不懂的音盲少年,就这样练出了一手熟练地弹琴技艺。一年级结束面临音乐美术分科的时候,有好多同学在她严厉的要求下败下阵来,特别是心不灵手不巧的男同学,他们纷纷“叛变”,欢天喜地地跑到美术赵老师那里报到去了。
一个夏天的夜晚,暮色刚刚降临,教室里的灯亮了,我们如约来到刘老师的办公室。西边的红霞还在那边的天空顽强地绚烂,操场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红光中。刘老师一见我们进来,兴奋得两眼放光,她快活地说:“我发现了一首新歌,很好听!”她是活在音乐中的人,严肃的脸上此时熠熠生辉,罕见地连眉眼嘴角都洋溢着笑意。
她坐在风琴面前,开始弹奏起来,我们和着她的乐曲唱了起来:“驼铃,驼铃……唤醒了沉睡的戈壁滩哟,迎来了沙漠的黎明……”慢慢地,红霞悄然退去,夜幕开始笼罩着大地,夜风轻轻地吹拂,歌声像溪流一样在寂静的夜色中流淌。
这时,刘校长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神情恬静。一走进来,强大的气场充满办公室,好像一轮明月在办公室高悬。等我们一唱完,刘校长操着一口浓浓南京味的普通话说道:“我工作很忙,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
刘老师嘟起嘴巴:“我们硬是豆芽科,你检查工作的时候,都不转过来看一看。”平时严肃的刘老师,此时却翘着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们都好奇地望着刘老师,心中暗自好笑,原来外表严厉的老师,心中住着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们第一次惊奇地发现,每个成年人的内心,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暑假的一天,天气十分炎热,鸣蝉在浓密的柳叶间大声歌唱,太阳热情奔放地照耀着大地。这时候,乡村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来自成都的信,信是刘老师写来的,她认为我的声音很有特点,叫我到成都音乐学院去进修,她已经给我找好了老师。
读完老师的信,望着院子里高大的苦楝树,树巅一团团紫花开得正旺,细淡而繁密,仿佛是远方细细的絮语。可是我刚刚生了一场重病,身体虚弱无法成行。我不知道老师是怎样积极地为我争取到这个名额,又是怎样辛苦地在假期从管档案的老师那里找到我的地址,又是怎样充满希望地寄出这封信。
老师给了我一个梦,我却让这个梦飘走了。此去经年,当我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苦楝树紫色的花总是在眼前漂浮,我的内心总是充满感动,也充满内疚。
那个时候,文艺战线上各种活动风起云涌,三台县这时也在全县举行大型“合唱比赛”。刘老师在我们学校组建了合唱团,排练当时著名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她早晨训练领唱,白天要授课,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还要进行合唱训练。每天下午,我们开始训练时,她总是嘴里教唱,手上指挥,耳朵听音准,全身都在高效地行动,像一部装有齿轮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咔哒咔哒”地运转起来。
一天早晨,她训练我和亚沙《在希望的田野上》领唱部分的花腔女高音,我们张大口型,随着她的手势不停地“哈哈 哈……”的演唱。随着她手势的抬高,我们的音位也越来越高,脖子越伸越长。我们师生专注地练习,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糟啦,错过了吃早饭的时间,怎么办呢?刘老师不慌不忙从教师伙食团里给我们打来了饭菜。
在空旷的食堂里,往日严肃的老师此时慈爱地望着我们吃饭,这一反常态的温柔反而让我们极不自在。我们飞快地吃完饭,逃也似地跑到食堂外面,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乐颠颠地跑进教室上课去了。
这年秋天,我们学校的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无可争议地获得大赛一等奖。那天,我们终于看见刘老师脸上的神情柔和起来,她咧开嘴唇,露出整齐的牙齿,整个眉眼都生动起来,像一幅仕女图。原来刘老师会笑,原来刘老师微笑的时候是这么美丽呀!
时间走过了三十多年,我们已经忘记了许多走过的道路,忘记了许多看过的风景,但总是忘不了那些缥缈在岁月里的歌声。当我们唱起这些老歌的时候,刘老师就会从记忆中走出来,她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多年以后,我们才读懂老师那不苟言笑的背后,有着多么美丽的灵魂。如今我们和刘老师已经在红尘中失散,但是情感是时间和空间隔不断的,思念会在情感的水面开花,犹如黄昏时从山头升起的月亮一样。
刘老师,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知道我在想你吗?如果早晨你打开窗户,看到的第一朵花儿,那一定是我在向你致意。如果有风儿轻柔地扑进你的怀里,那一定是我迟来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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