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野拓政谈村上春树:孤独的救济
2010年08月02日 来源:上海壹周 (2010.8.3 小文艺04) 千野拓政,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教授,致力于村上春树与中日文化研究。7月24日,他在上海长宁区图书馆举行了《村上春树——青年的孤独与救济》专场讲座 文/实习生 马宁 千野拓政,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教授,致力于村上春树与中日文化研究。7月24日,他在上海长宁区图书馆举行了《村上春树——青年的孤独与救济》专场讲座 这样的讲座对千野拓政来说显得游刃有余。当然,这样的游刃有余,来源于千野深厚的学识功底:不管是什么问题,他总是能够侃侃而谈,从村上春树一路谈到了日本动漫的变迁。跨度很大,但并不妨碍他的表达。 被纵容的孤独 千野拓政的开场白很意外:“我其实并不喜欢村上春树。”一个研究村上作品的学者,却不喜欢村上的作品,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哗然。但细想之下,相对于媒体上司空见惯的对于村上的赞美,或许千野的“不喜欢”,恰好可以给我们提供关于村上的另一个层面的理解。 至于为什么不喜欢村上的作品,千野的回答是:“我看他的作品,写的是孤独。嗯,可以。但是他最后说,孤独就孤独吧,没有关系。村上倾向于肯定现状。这不是我喜欢的。”事实上,在日本文学界中那些不太喜欢村上的人,主张的理由也多是如此:村上春树太肯定现状了,他不会去批判社会。 关于村上的肯定现状与接受孤独,千野提出了“亚斯伯格症候群”的概念。所谓的亚斯伯格症候群,其实是一种现代文明病,主要的表现就是社交与沟通的困难,所以他们总是安于自己的孤独而不愿去改变。千野怀疑村上或许就是“亚斯伯格症候群”的一员。 事实上,关于村上孤独的描写,在他的小说中并不罕见,从早期的《挪威的森林》中的“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到村上的上一本类似于自传体的《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的“我不能说是一个适合团体竞赛的人,好也罢坏也罢,生来便是如此”,“我这个人是那种喜爱独处的性情,表达得准确一点,是那种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性情。” 关键是,村上对于自己的这种孤独,采取的却是一种纵容的态度。如果用村上自己的文字来表述,则《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主人公的独白就是典型的答案:“没关系,这样可以的。” 村上的转变 “我最喜欢的村上的作品是《1Q84》。”千野的意思是:“《1Q84》让我察觉到了之前没有意识到的村上的一部分,让我重新发现他的思路,进一步了解村上走过来的路。” 所谓“村上走过来的路”,指的是村上在写作手法上的转变。《挪威的森林》是村上非常成功的一部作品,但这也是村上通过现实主义手法写的最后一部作品。因为在写完《挪威的森林》后,他已经感觉到,现实主义这条路其实已经走到了尽头。如果说村上的作品有可能代表年轻人的某种心理动态,那只有《挪威的森林》。但它只是作为一个人的个体的心理动态,某种意义上说,村上并不顾虑社会。可是,“社会是作为一个非常大的力量而存在的,这样的力量可能束缚人。你的孤独,你的想法,有可能都是社会的某种体系让你变成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作为一个小说家,就应该考虑这个体系是什么东西,这个体系是怎样想让你变成这样的。” 这样的转变事实上从《奇鸟行状录》就已经开始,但对村上而言,《奇鸟行状录》并不是一部很成功的作品,“有写乱的感觉”。“写乱的感觉”,其实就是源于村上的转变:村上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新的尝试的必要,却又不能充分地表达。 《1Q84》在千野看来,是村上“考虑到社会问题后,最成功的作品,比较充分地写出了他的世界”。当然,到底哪一部才是村上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作品,不同的人自然有不一样的看法,千野选择了《1Q84》,却也免不了有这样的担心:“村上对这方面感觉到了兴趣,他开始进行思考,只是他思考的方式,跟以往的作家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的思考下的创作方式能不能适应以后的社会、以后的读者,我们还说不定。” 孤独的与时俱进 村上的作品容易给人一种孤独感的治愈力量。这样的孤独感按照千野的原话,它源于“年轻人感受到了生命的困惑和无助,理想的破灭,虚无感的造访,因而时常会有无所适从的感觉”。村上的小说能与读者形成共鸣,往往是因为有这种感觉的存在。问题在于,村上的小说总是能够迎合读者的口味,是因为他的身上总是具有某种敏锐的洞察力吗?使之代表了年轻人的心情? 千野认为:“这只是一种偶然。村上追求的是他自己的主题,只是这个方向偶然跟年轻人的变化吻合了。村上不会为了影响别人、为了对社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而写小说。他是为了追求自己的问题。能否受到读者的欢迎,这不是村上在写小说的时候去考虑的问题。” 事实上,不仅是村上春树,大多数日本的作家对年轻人某种对于文学的期待的变化,其实都是不太敏感的。这种“不敏感”正是源于作家们都在“追求自己的问题”。所以很容易出现的情况是,部分读者如果持续关注某作者的作品,时间一长便会心生感慨:啊,还是老样子。 谈到这个现象,千野笑着解释说:“在日本,写小说的人很多,看小说的人却很少。” 村上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谈孤独,却很少有读者会发出“啊,还是老样子”的感慨,其原因在于村上的孤独在无意识中,适应了年轻人感性的变化。我们总是在感叹年轻人正在逐步失去,但失去的是什么却不可知。村上却具有某种能力,使之很体贴地就把这种“失去”表现得与年轻人契合。“青年对社会的感受依然是孤独、无聊、闭塞。但孤独是因为我们有追求,我们的孤独都是'追求上发生的孤独’。”这种追求,恰恰对应了村上写作风格的转变:从《挪威的森林》的现实主义到《奇鸟形状录》的尝试,一直到《1Q84》中“比较充分地写出了他的变化”。 从这个层面来说,村上对于孤独的阐释,是具有某种与时俱进的意味的。 漫画的取代 在很多人的认识中,读村上春树的小说是一种文艺与小资的体现。尤其是前几年,“文艺”与“小资”这两个字眼刚刚进入大众视野的光景,村上的小说基本上成了小资的必修课。那么在日本,读者对于村上小说的定位,也是如此么? “《挪威的森林》有点这样的迹象,1980年代后半段,1990年代初那会。但现在不是,现在所有人都开始读村上了。”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当初最热烈的爱好者,也就是《挪威的森林》那一批粉丝都已经老了,四十多岁了。现在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热烈地爱好村上的人,相比较以前,已经开始减少了。”千野的意思是,在日本,村上的“小资资质”并不明显。 读村上的人依然很多,但他的粉丝开始减少,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漫画在日本的影响越来越大。很多人总是下意识地把漫画归类到娱乐的范畴中,但千野指出:“在日本读者的观念中,看漫画与读村上的小说并没有太实质的区别。文学有严肃文学与娱乐文学的区别,其实漫画也有,也有那种纯艺术性的漫画。” 千野对漫画的评价颇高,甚至有些跳脱普通人对于漫画的一般理解:“漫画是一种艺术,等同于文学。它与轻小说、网络文学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那么,轻小说、网络文学不算文学吗?“不算。如果从狭义的文学概念出发,让读者感受到某种真实的感觉,它们不应该被归入到传统的文学范畴内。” 说的最后,千野还是绕回到了文学的老本行。 千野拓政 Q&A对话 壹周:中日文化存在诸多差异,这些差异您怎么看?怎样保护自己的文化? 千野拓政:我们不要太过强调文化在祖国的特殊性。虽然在日本、在中国,我们的文化背景、社会背景都不一样,但是我们面对共同的问题时,需要的是彼此的沟通。我强调的是沟通的部分。 壹周:能比较一下村上春树的那几位中文译者的翻译特点吗? 千野拓政:叶蕙和赖明珠翻译很正确,但对中国人来说,非常难看。林少华的翻译,有些地方是改变原文的,但很流利很美。施小炜的翻译我觉得比较正确。我也是一个翻译家,其实我觉得,翻译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不必太计较。 壹周:您已经看过了《1Q84》的第三卷,您感觉村上还会写下去吗? 千野拓政:我觉得这个故事已经完结了。我估计他不会再写了。如果再写下去的话,故事的性质完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