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某个时刻,总忍不住把一句诗挂在嘴边
很多年前,华东师大的施蛰存老先生招考研究生时出了一道题目:“什么是唐诗?”
施蛰存(1905-2003)
这是一个有意味的问题。唐诗对每一个生命的意义都是独特的,你也会有你自己的答案。
在杭州的西湖边上,花港观鱼的旁边,曾经住着近代的老先生、仙风道骨的诗人马一浮先生。
马一浮(1883-1967)
马先生说,诗是什么呢?诗其实就是(人的生命)“如迷忽觉,如梦忽醒,如仆者之起,如病者之苏”。
后来叶嘉莹教授说,这是关于诗的最精彩的一句定义了。诗就是人心的苏醒,是离我们心灵本身最近的事情;是从平庸、浮华与困顿中,醒过来见到自己的真身。
叶嘉莹(1924- )
真身,这似乎有点玄了。我们姑且认为,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会戴上不同的面具,而这些面具背后,有一个我们更加珍惜的自我,而且是直觉的美好。
诗是一种抵达真我的方式。最终摒弃了所有技巧,只是纯粹的与新鲜的感性经验的接触。
就好像有的诗冲口而出,自成天籁,自成绝响。譬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诗人一低头一抬头,随口吟来,即成永恒。
而我们读过的那些似乎已经埋在记忆深处的诗,有时也会突然冲口而出。那一瞬间的会心,恍然间好像古人是我们的梦中人,我们是古人的前世今生。
依照中国文化的古老观念,人心与人心不是隔绝不通的。诗中的世界正是心心相通的世界。
当那一句曾经被无数人吟诵过的诗,再一次被我们念出。在这个时刻,我们也借由这句诗,回到古人的梦,回到可以通而不隔的心。
他乡:就是青山 就是明月
紫陌追随日,青门相见时。
宦游从此去,离别几年期。
芳桂尊中酒,幽兰下调词。
他乡有明月,千里照相思。
| 李峤
送崔主簿赴沧州
初唐诗人李峤的名句。写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共有一轮明月,因此离别无须太过感伤。
初唐人的抒情美学中,宇宙感的觉醒是一大主题。王勃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海内、天涯,这两个词语的并用,正是宇宙美感的发现。
这是前人未曾发明的,里面有一种宇宙的背景和博大的同情心。唐人内心生活里建立了一种很大的生命格局,他们的“看”,他们的“感”,或是远游,或是送别,都会自然而然地将这一切置于一个很大的宇宙背景中来发问、怀想和感动。
于是,再远的地方,在他们看来,也能像邻居一样,像家乡一样,亲切、温暖。这样的诗歌也只有在唐代才写得出来。
所以要说“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分离虽然在即,但大可不必作小儿女状的哭哭啼啼,悲哀会有,却总可以被希望所冲淡。
又如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语出谢庄《月赋》,却因宇宙背景的怀抱而带有一种更乐观、更温暖的调子。
德国哲学家康德曾说:没有无概念框架的经验世界。即,任何人在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头脑中都预设了一个概念框架。
借用康德的话来讲,唐人的“框架”就是一种宇宙的胸襟,就是青山,就是明月,就是青山、明月共同构筑起的宇宙背景。
这一点古人的诗话中没有提到,然而却是诗歌中蕴藏的思想宝矿。它作为一种唐代人所共享的、把握经验世界的认知图式,实实在在地隐藏在唐人的诗歌当中。我们所要做的,便是把这些同类的诗结合起来,从中揭露出古代理论家未曾发现的诗美奥秘。
夜归:无限的苍凉 无限的温馨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唐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寥寥二十字,便是一幅雪夜人归图。
苍苍远山,茫茫雪地,无边的暮色之中,那一片小屋,那惊起的犬吠,无限的苍凉,也无限的温馨。于是,漫漫风雪之中,那一帧晚归人的背影,渐渐趋向安宁,趋向止泊,竟如此充溢着生命满足的幸福感了。
这首小诗,是我心中最早接触到的唐诗,也是我心中深藏的最早的文学秘密之一。那年我十五岁,离家三百多里之外,去当工人。想家、想妈妈,想得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想家的时候,我就把唐诗一首首地读。那里面的情调,非常丰富,非常含蓄。有的迎合了我的乡愁,安慰了我的伤怀,有的又提高了我的生活勇气,有的又让我想很久,不能掩卷。
唐诗是那个时候我心灵的朋友。每一首诗仿佛都有一个隐秘的符号,只有我和唐诗才能懂得。
至今记得,那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唐诗选本,封面上有一辆古代的马车。注释不多,一首诗常常就占满了一页。
读到刘长卿的这一首,我似乎就看到了那个风雪之夜回家的人的背影,我感觉那就是我的背影。
多少年过去,这一幅画面还时时记起。说明我的漂泊人生中,只有唐诗给我最温暖的慰藉。
何须:人生在世,要尽气尽才,也要尽心尽情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 之涣
凉州词
杨柳是一曲古乐,名为《折杨柳》,多叙离别悲苦之情。在诗人听来,那一支羌笛其声凄然,令人兴起无限思乡之情。
一个“怨”字,不够;诗人说何须怨,因为春风根本就不度玉门关。
春风不度,有两层含义,一是写实,那是“黄沙直上白云”的不毛之地,只有漫天风沙,没有一丝绿意。在这里说什么杨柳,无疑痴人说梦。
岑参的诗,也写过玉门关:“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何等荒漠。
另一层意思是含蓄地说君王的恩情,永远也到不了玉门关。
诗有两个意思,又写实,有本地风光与当下本事;又象征,有联想与扩展的意味。
为什么同样是写玉门关,有的很英雄气概,有的很儿女情长?唐诗中有英雄精神,当然也有反英雄的人性精神。人生在世,要尽气尽才,也要尽心尽情,这也是中国儒家哲学的二元。
然而再进而言,在那样的“黄沙万里白草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背景下,不是也更能感受到边塞诗人生命意志的强大,不是也更有一幅真正的英雄形象么?
促织:宋人比唐人年纪大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叶绍翁
夜书所见
选自宋人叶绍翁的思乡诗。在船上,秋风起时,想家了。想到也是秋天,也是这个黄昏的时候,蟋蟀叫了,墙边,屋角,篱笆门,家乡的小孩子,一个个还不睡,点着一盏盏小灯,不正在挑蟋蟀么?
唐人在外面想家了,就是想亲人如何思念,就是说自己如何相思,就是说故乡的梅花如何,柳树又如何。
而宋人就要更多说到童年生活的旧事,这就有了亲切的记忆。记忆是有个人生命相亲的印记的。
不是唐人思乡诗不好,而是他们太当下,太感发,而不知人与自己历史的关系,不知人是有童年记忆的动物。
噢,我在外面也二十多年了,想起家乡的时候,也多是童年生活的情景:放学回家时刻下记号的那棵梧桐树,那一扇永远不开启的废宅大门,每天都遇见的那短发女孩的神情,常常逃学去看书的书摊,茶馆里下棋的一个有六个指头的老头,以及埋在后院里腐烂的那把老虎钳子……
人越是年纪大,就越是多想过去。宋人比唐人年纪大,人诗俱老。
杯盆:日常人生的诗情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王 安石
示长安君
王安石《示长安君》的名句。长安君指王安石的大妹。
我们在唐诗中很少看见这样的描写,有一种信手拈来的随意,一种日常人生的诗情。
“草草杯盘”,就是家常便饭。“昏昏灯火”,就是亲人夜话。
离别的诗,最难写的,不是离别分手时的情景,而是将离暂聚时的场面。面对即将来临的分离,再吃什么山珍海味也显得无味无趣。
越是简单,心意越是深厚;越是夜深灯昏,气氛越是相亲。
唐代诗人的离别,是“琵琶起舞换新声”,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是“蜡炬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一如唐三彩那样的浓烈。
中国文化从宋代开始懂得了素朴的美好。绚烂归于平淡,五色化为一白。
王安石的这两句诗,就像汝窑的青瓷,从里面一点点地透着光。
万卷:读书称为人生志业
食贫自以官为业,闻说西斋意凛然。
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
未尝终日不思颍,想见先生多好贤。
安得雍容一樽酒,女郎台下水如天。
|黄庭坚
郭明父作西斋于颍尾请予赋诗
黄山谷的诗句。他有个姓郭的朋友,不愿入仕,在家里隐居读书,诗人就写两首诗赞扬他。
这其中的两句,一是说友人的家里藏书极为丰富,园子里的树木也极为繁茂;二是说子弟们的读书条件很好,诗书可以传家。
“风烟”二字,正是人文教养的一种长年累月的深厚积累,终显出来的一种书卷气息与家族整体的风流蕴藉。
唐人是马上得功名,走向边塞才美。所以歌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的豪情,赞美“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式的壮游。
黄山谷的风烟已经不同于唐人的风烟了。
陆游有一篇《绪训》,是他留给后人的重要遗言:“我的子孙们尽管可能才分有限,但是不可以不让他们读书。如果一生穿布衣草鞋,做农活园工,足迹不到城市,那当然是好事。千万不要因为迫于衣食,就沦为市井小贩,切切!”
苏辙有一篇《上皇帝书》,说大家都想当读书人:“当今之时,录用人才,要看他能熟诵诗书,研习课程。求人才不太难,人才也心情愉快,所以大家都要当读书人。大凡今天的人,很少有不放弃旧习气而争做读书人的。”
读书成为一种人生志业,应该是从宋代开始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宋代是高度的文明时代,是文化人的社会。
即使今天,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仍然不失为一个很大的文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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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唐宋诗歌名句来透视中国文化精神,诗中句、句中辞,言有尽而意无穷,读来通透而有韵味。
编辑:丹怡 黄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