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我家就在岸上住》（五）
文/毛颖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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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春节，我出席了小学同学的聚会，又见到她。
热闹中，同学们想起，我跟她，曾经住的很近。
她就问我，知不知道，那条河已经没有了。我想了想，点头，又摇头。她说，哪天去看看，现在可漂亮了。
聚会过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在曾经的河边，现在的街心公园，如约碰头了，带着各自的孩子。她的孩子，比我的孩子大很多。我说的是老大。老二，跟我的孩子差不多大，她没带来，说是老公带去旅游了。年前就走了。
我说她老公潇洒，很少有开饭馆的老板，过年不看着生意。她淡然一笑，说反正也不想做了，看着不看着，都一样。
她的孩子，像大姐姐那样，带着我的孩子跑远去玩的时候，她跟我说，老公带走的老二，不是她生的。我愣住，不知道该不该接话，以及，接什么样的话。
她带着怅然叹息，说她早知道，老公在深圳还有个老婆，是正式结婚，在跟她之后。那女人生孩子时得了产后抑郁症，后来演变成精神分裂……老公这么多年，能一门心思扑在她身边，扑在饭馆上，她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指责的……
我默默点头。
她看定我，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这次，他带老二走的时候，带走了那盒雪茄。”
我沉默了很久，不敢看她。我知道，她在流泪。
孩子们往回跑的时候，她急忙擦了眼泪。我们各自拢住兴奋的孩子。我说：“还记得，在河边住的时候么？”
她说：“不记得，来这儿干吗？”
孩子们就问，河在哪儿？这儿有过河么？在河边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她一概不答，只是看手机，跟孩子说“别吵”。
我也看手机，手机还就响了。老婆打来的，问我在哪儿。我脱口而出：河边。孩子在一旁冲手机喊：爸爸撒谎，这儿根本没有河。老婆根本不在乎我撒不撒谎，只是提醒说，孩子下午有课，她节前给报的补习班。孩子夺过手机，大声抗议。显然，老婆在电话里，发了威，并且不容置疑地抢先挂断，留下了“最后通牒”。孩子失望地看我。我冲他耸肩：“活该。谁让你刚刚说话。不然，妈妈也许不知道咱们在一起。”
英子瞪我：“教孩子点儿好！”
俄顷，我们都大笑，笑得轻松、开心。
笑罢，我给老婆去电话，让她把那个班退了。不等她反口，我也不容置疑地抢先挂断，告诉孩子：不管妈妈同不同意，反正今天，咱们不去上课，咱们是自由的！
孩子雀跃。
她的孩子嗔她说，妈妈你看人家叔叔，就比你民主。我问小姑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民主”。小姑娘无言以对。我又问孩子们，玩没玩过冰车。孩子们茫然，在我意料之中。在我意料之外的是，她也很茫然。
那天后来，我带他们去有冰车的地方玩，还打电话把老婆也叫了出来。老婆来的时候，满嘴抱怨。可还是来了。我是这样跟老婆介绍她的：英子，你该叫姐。我们一边儿大。老婆很热情地喊她“英子姐”。我又介绍说，英子是我初恋情人。英子顿时怔住。孩子们、我老婆、我自己，都在短暂的停顿后，哈哈大笑。英子随即也笑了，笑得很腼腆，很羞涩。
我们在冰上玩得特别开心。现在的冰车，上面都有座椅。可论质地，还是不如我当初那个。我就跟老婆讲，我曾经有一部多么好的冰车。老婆后来向我爸求证，得到证实。我知道她问了我爸，就问她提没提英子，她没听懂似的看了我半天，说她虽然很傻，可也没那么傻。初恋情人，小时候的同学、邻居，要是好着，怎么也轮不着她了；肯定后来有事儿。小时候的同学、邻居，谁不认识谁啊，后来有事儿，老人儿能不知道么，能愿意提么？我听了，就夸她聪明，比谁都聪明。她说，不学聪明点儿，怎么敢跟我过日子。说的我心里惴惴的，很久。
又一次小学同学聚会时，英子没出现。我很想问问谁，可不知该问谁。最后，组织聚会的，当初住河对面小马路的，曾经带头追着打我的那哥们儿，问我有没有英子的消息。我就反问他。他说只知道英子的老公在深圳出了车祸，挺严重的。英子带孩子去了，好像还把工作也辞了。再后来，就没消息了。打她手机，停机了……
手机停机，通常意味着，这个号码，已不适用于机主。除了躲债、避仇，以及比躲债避仇更不可告人的原因，在普通人、正常人而言，这种“不适用”，最常见的原因该是：机主已不再需要手机，或不再需要旧号码所标明的地域、人际关系。也就是说，英子，可能不再长住这座城市；并且，不再打算，跟过去发生任何联系……
我沉闷地喝干一大杯啤酒。哥们儿劝我：“慢点儿！”挑逗我：“后悔了吧？”我无声地骂他一句，给他和自己斟酒，有声地说：“早后悔过了。”斟罢，兀自举杯，跟他的杯碰出大响，说：“过了后悔的岁数了。”说罢，又一饮而尽。
那天照例没喝醉。我已经有十多年，不曾醉酒了。早忘了醉酒的之后的感觉。
喝了很多酒而没醉的我，乘出租车到了原先的河边位置。让停车时，司机如释重负地说：“早知道是这儿，我就踏实了！听你说河、河的，我寻思，哪有河啊这边儿……”
“有！”我付钱，推车门，“就在下面。我都能听见水流的声音。”
出租车开走的时候，油门很大，好像急惶惶的样子，好像急于逃开什么。逃开什么？是我这个“神经病”？还是下面的河？
我迷迷糊糊在原先河所在的地方转了很久，直到天亮。就要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来了。
我以为又是做梦，径直扑过去，却一下抱住了她，扑着她一起摔倒。摔的很重。
等我俩都缓过劲儿来，彼此拉扯着起来，互相精心地给对方掸净尘土的时候，天大亮了。我们看着对方，长久看着，长久沉默，忽然大笑，笑得直不起腰。
她告诉我，她老公去深圳，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她没办法，不能丢开他，不能丢开他跟别的女人生的，却是她一手带大的老二，也不能丢开本来该植物人老公去承担的责任——照顾老二的妈妈，那个精神分裂的女人。所以，她辞了在这儿的工作，到那边另找了份工作。这次回来，是办老大的转学手续。也想，再来看看，看看已经看不见的河。
我说，真要看不见，就不来了。
她想了想，点头，掏出手机，拨号。旋即，我手机响了，显示出一个陌生号码。她挂断，我手机的显示变成了有一个未接电话。
走了。她说。有空的时候，替我来这儿，看看河，咱们的河。她嘱咐。
我特别、特别、特别，想好好抱她一下。拥抱。老朋友式的。情侣式的。一家人式的。
我真的做了！紧紧抱着她。
她开始很意外，很僵硬，甚至想挣扎。
可我抱的很紧。她僵了一阵，也抱住我。头脸在我肩头摩挲。
我低声告诉她：那个花棉垫子，丢了。我很想找回来。
她紧搂着我，说除了我们自己，其实什么都没丢。又更搂紧，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告诉我：“这会儿，我觉得，把自己也找回来了……”
毫无征兆地，我，泪如泉涌。
英子留给我的新手机号，我从没打过，也从没收到过来电。在我的手机里，那个号码的存储名称，不是“英子”，而是——河。
又一年春节，在大家庭里欢聚。我下厨掌勺，老婆和弟弟的女朋友在外面忙活。那是个祝福短信满天飞的时刻。老婆拿着她的手机和我的手机，拼命想找出一条她满意的来信，好换上她的名字，转发出去。忽然，她冲进厨房，把我的手机杵到我面前：“这是‘河’发来的。”我怔一下，若无其事瞥一眼，看见短信内容。
很简单、很老套的内容——新春快乐！拜年啦！！
这种内容，没什么好看的。所以，老婆让我看的，不是内容，而是“河”！
我看老婆，肯定目光里带着歉然。
老婆神秘地凑近，瞥了瞥外面逗孩子的父母，低声问：初恋情人？英子姐？
我点头，又摇头：“是英子。不是初恋情人。”
“是就是喽，怕什么？”
“怕你。”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那就是怕我自己。”
老婆不言语了。盯着我的手机，看了很久，后来说：“带我去看看那条河吧。”
“早没了。成街心公园了。”
“那也带我去看看。我想看看……”
我推掉了朋友聚会的邀请，带她去了曾经有河的城墙边。她说想象不出，这样的地方，会有条河。
我给她讲住在河边的日子，讲我那部冰车，讲英子和她弟，蔷蔷和她表弟，讲我打碎人家玻璃，讲花棉垫子。她听得津津有味，不像是装出来的。她不会装。在我面前，她似乎，也从没试图装过什么。最后，我歉然跟她说，那都过去了，其实，跟现在的我们，没关系。是因为我快要老了，开始回忆过去了，才……
她打断我说，回忆过去，没什么不好啊。谁都是从过去走来的。她告诉我，她其实也不时回忆一下过去，可惜，没我记得那么清楚。我说我记得也未必就清楚，我回忆的，不见得都是真实的过去……
她挽着我胳膊，头靠在我肩头，像热恋中的情人，很久没说话。我问她怎么了，她认真地答说，在想象，想象我说的，有河的时候，这里的模样。
我被潺潺的雨声惊醒。
眼前一片混沌。
我静静听雨声，渐渐听出来，那是落到水面，而不是落到地面的声音。我忽然反应过来——是河！这声音，是雨水落到河里的声音！是曾经熟悉的，后来几乎淡忘了的声音！
我吃力地起身，好像睡了很久，浑身酸麻。
雨声中，忽然加入了我妈年轻时候的声音：“带上带上！听阿姨话，女孩子，可不能淋雨……”
我猛地直起，想下地，想追出去看，我妈是什么样子，她在跟谁说话，她让那个女孩子带上的，是不是我家唯一的那把雨伞，那个女孩子，是不是英子，小时候的英子……
可刚要下地，我就栽倒，好像很生硬地摔到了地上，满眼金星。
接着，我听见老婆的声音：“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拿脑袋撞床头柜！快起来，外面下雨，街上都成河了。别堵车耽误了事儿！”
金星散去，我使劲闭着眼。真不想起！
我听着外面的雨声，那种不是落在地面，而是落在水里的雨声。在老婆准备再次开口，发出预备性的提气声时，我紧闭着眼，抢先道：“马上起！给我一分钟！就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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