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芽 7
第十九章 救人
闲话不提,我们顺利回到大京,为了照顾体力严重不支的孩童,这一路足足走了两天。
大京城内,上元节的彩灯还挂着,分外美丽,但我却没有心思欣赏。
这些孩童暂时被安置在正林堂,大夫们一下子忙碌了起来。阿妙看着浑身伤病的孩童直掉眼泪,擦干眼泪帮他们医治,一转头忍不住又抹眼泪。好在孩童们的身体都没有什么大毛病,待都令府登记发布后,等着亲眷来领就好。
我去正林堂看情况的时候,不出所料遇上了陆休,我向他抱怨都令府办事太过拖沓,害得这些幼童有家难回,陆休没有接话,眼睛里有一丝悲伤,我问他他也不说什么。
凉世一亲自审问了全部抓回来的犯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最终,除了那个白脸汉子在押回牢狱的当晚便咬舌自尽,其余人等纷纷招供。
据犯人们交代,他们做这个行当已经快十年了,从小发展到大,银子越赚越多,心也越来越黑。问到如何处置幼童时,他们说,婴儿好出手,可以直接卖了;再大一些的,调教好了卖到大户人家当奴仆,机灵的男娃净身后送入宫中,好看的女娃卖去青楼自生自灭,身体不好的折断手脚当乞丐;年龄再大一些的,若实在寻不到买家,就留在砂石场当童奴。
我听后气到说不出话来,到底是多么邪恶的人才能做出这种事?
带着一腔怒火,我们所有手头无案件的特使分头行动,按照众犯口供去各地缉拿同伙,解救被残害的孩童,可惜,能救回的只有很少一部分,绝大多数的孩子,都找不回来了,甚至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人世。
连着跑了一个月,我身心俱疲,因为我发现,很多孩童不愿被解救,他们已无处可去,现在这样的生活,就算再惨,至少也不会饿死。
根据犯人们的口供,大部分孩童都是家人卖掉的,甚至有人专门养着妇人,生一个卖一个,赚来的银子再养更多的妇人,只有极少数孩童是人牙子出手偷回来的。
我终于明白那天在正林堂,陆休为何眼带悲伤,是啊,都令府登记发布有什么用?愿意来领回孩子肯定是少数,家贫卖亲原来根本不是耸人听闻,而是司空见惯。
从砂石场回来的第二日,我便想送紫阳回家,她娘一定急坏了,可紫阳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跟着我去找春竹,然后带着春竹一起回家,无奈之下,我们各退半步,我先给紫阳娘写信说明情况,然后去找春竹,而紫阳则留在钦臬司等消息。
于是,这一个月我始终没忘记这件事,但一直到最后几天,才在建名打探到一些消息。
正是我最害怕的结果——青楼。
老鸨起先不肯说,等我亮明身份一顿诈唬,才乖乖地说了实话,但她的话却让我整个人仿佛掉入冰洞。
春竹被卖入青楼后,一直哭闹绝食不肯配合,还偷偷逃了几次,可她那么小,能逃到哪里去?逃一次就被抓回来一次,抓回来一次就被毒打一次,但毒打之后,她还要继续逃。
几次之后,春竹终于发现,凭她根本不可能逃出魔爪,于是,小小年纪却性子刚烈的她,举起青楼用来打扮她的钗子,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我真恨不得亲手杀掉老鸨,让她替春竹偿命,但她是花钱买回的春竹,所以我找不出一条律法允许我这样做,最终,我只能憋着一肚子火气与悲哀返回大京。
走了几天,远远望见的城门,正要进城,却见陆休骑马迎面而来。
我有些奇怪:“各地不是都梳理得差不多了吗?你又要出城去哪里?”
陆休抿了抿嘴:“还有一个,是我在查案途中救下的,当时无暇它顾,便托一位友人照料,如今事情基本已了,我也该去接他了。”
“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我很快就回来,紫阳还在司里等你回去。”
我苦笑道:“我不愿回去,就是害怕面对紫阳啊。”说着,我将春竹的遭遇告诉了他。
陆休听完,沉默良久,深呼了一口气,道:“跟我来吧。”
我跟着陆休一路进了山,沿着一条隐秘的小道,穿过一大片密林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古朴大气的山庄,宁静又威严。
我从不知在京郊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山庄主人是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陆休并未向我介绍他的身份,想来也是,在这样的地方隐居,必然是不愿被俗世烦扰,又怎么会想要结识生人。
这位山庄主人身姿挺拔,不苟言笑,不过看起来与陆休关系很好,二人省去了客气道谢那一套,陆休直接说明来意,山庄主人听后,引着我们来到一间厢房门前,道了声“自便”就自顾自走了。
他说的话全部算上都不到十个字,真不愧是陆休的友人。
第二十章 大狗
陆休将手放在厢房门上,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人性之恶难以想象,你莫要太过放在心上。”
我被他说得一愣,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
陆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伸手推门。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布置得干净整洁,应有尽有,只是整个屋子都空无一人,只有屋角处有些异味,我朝那里看去,只看到一条卧着的大狗。
这狗倒是不凶,见我们进来只是抖了一下,发出阵阵呜咽。
我见屋中无人,便说:“你要接的也是一个幼童吗?是不是出去玩了?”
陆休低低地说:“是幼童。”随后就向大狗走去。
我虽然有些受不了异味,但也只好跟着过去,陆休摸了摸大狗,大狗还是抖个不停,只见它的毛又长又乱,前腿短,后腿长,足趾则正相反,前足趾长,后足趾短,尾巴只有一小截,鼻眼极为奇特,不知是个什么品种。
陆休一直在安抚它,我渐渐有些不耐烦了,便道:“那个幼童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我去把他找回来。”
没有回答,陆休仍在抚摸大狗。
我不解其意,愣了半天,忽然一个激灵——难道这条“大狗”,就是他要来接的那个幼童?
恐惧一下子牢牢抓住了我,我不敢再看“大狗”,也不敢上前。
过了好一会儿,“大狗”才止住颤抖,陆休回头对我道:“他已不会说话,不会站立,更不会骑马,你去找一辆马车。”
我应了一声,手足无措地走出房间,心中不敢相信我方才看到的一切。
在院中又遇到了山庄主人,我向他行个礼,说要出去找马车,山庄主人指指门外,原来他早已猜到我们会需要什么,并提前帮我们备好了,我赶紧道谢,他又沉默地转身离去。
陆休小心翼翼地将“大狗”抱上马车,“大狗”一动不动,全身僵硬,看起来害怕极了。
路上,陆休告诉我,“大狗”其实是一个五六岁的幼儿,人牙子在他很小的时候,用毒药腐烂他全身皮肤,待皮烂尽,又沾满狗毛,这样,皮肤长好后,狗毛也钻入其中;然后,人牙子又给他服下一种秘药,让他长出短短的尾巴,全部完成后,再没有人会发现这本是个幼儿。
这样“做”出来的叫“人狗”,极受某些嗜好特殊之人的欢迎,但这样的“人狗”要失败好多个才能活下来一个,所以价格极为昂贵。
陆休没有细说他发现与解救“大狗”的过程,我也没有追问,因为我们都恨不得从未遇过这种事,也丝毫不想再提。
只是在了解清楚情况后,每当我靠近马车,就会忍不住发抖,我不敢想,这个小小的幼儿究竟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更不敢想,人心究竟能恶到什么程度。
陆休曾经说过,当特使就必须对最大的恶习以为常,同时也不能被最小的恶沾染半分,可我还是有些做不到。
回到大京,陆休直接将“大狗”拉到正林堂,看样子,他早已告诉过阿妙,阿妙没有多问,只是在亲眼见到“大狗”时,还是忍不住脸色发白。
经过诊断,阿妙告诉我们,“大狗”只剩一个月的寿命了,本来将好好的人变成狗就是逆天之举,这些年做“狗”的生涯中又不知曾受到怎样虐待与折磨,他能活到今天,已是不易。
最后,阿妙决定将“大狗”留在正林堂亲自照顾,她说,至少让“大狗”在这最后一个月,感受一下幼童该过的正常生活。
回到钦臬司,我硬着头皮将春竹的死讯告诉紫阳,当然没有告诉她细节。紫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伤心过度,一下子病倒了,我只好把她也送到阿妙那里照顾。
此时,案件审理也已到了尾声,此案规模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这个团伙有三百余人,遍布大兴各地,他们分工明确,自成体系,有的负责“采买”,有的负责“转移”,有的负责“出手”,有的负责“中转”,还有的负责“掩饰”,各行其道,每人都只与自己相关的上下线联络,根本不认识其他人。若不是我们一举找到他们的老窝,恐怕还真不好顺藤摸瓜揪出整个团伙。
而唯县百姓之所以不干涉不报官,仅仅是因为害怕人牙子报复,偷他们的孩子。这伙恶贼也很是聪明,绝不将生意做在本地人的头上,于是,双方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或许这些百姓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子孙,无可厚非,但在我看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自私的事了。
第二十一章 结局与开始
再后来,案子审不下去了,因为一层一层挖到了赵良,同时牵扯出许多其他朝臣的家丁,那么,他们的主子是否参与?还要不要继续深挖?
更严重的是,幼童的买家中,有一位竟是皇上的妹妹、乐王的姐姐、大兴的山光公主——卫其若!
凉世一立即停止审问,带着众犯的口供罪证进宫面圣。
随后,皇上召见了山光公主,接着又急召杭泰兴回京,一君一臣在御书房内密谈了很久,没人知道谈了些什么。
只不过,杭泰兴从皇宫出来后,回家就活活打死了还未被缉拿的赵良,然后将几乎变成一滩血泥的尸体交给钦臬司,接着便又返回边境。
凉世一似乎早已料到,波澜不惊地收下赵良的尸体,当日便宣判:
幼童拐卖案涉案人员共三百二十四人,其中一十七人罪恶滔天,法理难容,凌迟处死;一百零九人其行当诛,斩立决;另外一百九十八人,根据行为恶劣程度,分别判处刑狱、杖责、流放等;大京官宦家臣涉案者,由中军总参使姜饮马便宜行事。
我看到宣判后直呼痛快,即使是那些逃过死刑的人,也都被施了墨刑,今后人人喊打,想来余生也不会好过。
只是,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钦臬司的案子,怎么让姜大人便宜行事?”
“凉大人如此裁决,定然是圣上授意。大京官宦家臣派系复杂,牵涉深远,钦臬司直接判刑的话,无法面面俱到,只能让姜大人去判断哪个该杀哪个该放,哪个该轻哪个该重。”
“姜大人?他能面面俱到?”
正在写结案公文的陆休抬头看看我:“平日里姜大人不拘小节,豪放舒朗,但并不代表他不懂政海波澜。堂堂中军总参使,皇上面前的红人,没有一等一的本事能站稳脚跟吗?说实话,不论武功、智谋还是政见,恐怕全大京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
“啊?怎么——谷牛案中打交道,我还以为他是个讨厌政事的直肠子呢!”
“直肠子是不假,讨厌政事也不假,但讨厌并不代表不懂,他只是不喜欢参与。可一旦皇上有命,他就会立刻调动起所有心力处理妥当。”
我愣了半天,看来,整个大京真的对政局制衡一窍不通的,只有我一个人。
陆休看看我的表情,道:“还有问题吗?”
我忙道:“呃,还有一个——大将军究竟知不知情?”
“这个,恐怕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案子一判,百姓皆拍手称快,一次斩杀如此多的犯人实为罕见,但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他们。走在街上,大家对此案的议论总是不绝于耳,还时不时会称赞钦臬司几句,这些话让我心中压了许久的阴霾总算少了一些。
我来到正林堂,经过阿妙这几日的悉心照料,紫阳终于又恢复了原样,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后院给阿妙帮忙,“大狗”趴在躺椅上,静静地看着她们。
“紫阳,回家了!”我喊了一声。
紫阳见是我,喜出望外,赶紧向我跑过来,跑了一半却又停下,返回阿妙身边,紧紧抱住她,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红了眼睛。
我向阿妙打了声招呼,带着紫阳返回沙村。
一到紫阳家门口,她便迫不及待地下了马,顾不得差点摔一跤,就急急忙忙进了屋,屋中立刻传出母女二人喜极而泣的哭声。
紫阳爹因贩卖春竹,也被投入大牢。只因他的一个贪念,就葬送了一条幼小的生命,紫阳与春竹两家永远无法原谅他,而他自己,恐怕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了。
听着屋内的抽泣声,我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进屋,拨转马头向来路走去。
可是没走几步,就听紫阳在背后喊我,我一回头,只见紫阳娘在门口微笑看着我,紫阳则“噔噔蹬”地向我跑来。
我忙下马向紫阳娘行礼,为了破案,让她们母女二人一个置身险地,一个牵肠挂肚,罪过着实不小,然而她们二人都没有半分责怪。
紫阳拉住我:“等我长大后,给你做丫鬟好不好?”
我愣了:“为什么要给我做丫鬟?”
“因为你帮我查清了春竹的下落,还抓住坏人替她报了仇,在那个山洞里,你又不顾自己的安危让我先逃,所以我要报答你,但我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寻常女娃,没有银子,也没有什么力气,只能做丫鬟回报你。”
我想了想,略略低下身子,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紫阳,你记住,寻常人家的寻常女娃也并非只能做丫鬟,只要你肯努力,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紫阳眨巴眨巴眼睛:“那——我也想像你一样破案救人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钦臬司从未有过女特使,你必须非常非常努力,才有机会实现你的心愿。”
紫阳重重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努力的!”
我直起身子,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与母女俩告了别,然后骑上南豆,向大京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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