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我所认识的裴艳玲(连载三)
四、天生我才,五岁登台
“爱你,以昔日的剧痛和童年的忠诚,爱你,以眼泪、笑声和全部的生命。”(英国) 伊莉莎白.勃朗宁前面说过,付家佐虽是个农村,但却有浓浓的戏剧气氛。村中习武的、练杂技的,学跟头演武戏的,比比皆是。除裴信的父母外,她的远亲近邻,伯伯、叔叔们,很多都能粉墨登台。四岁的小裴信整天追随着大人,看他们练功、排戏、吊嗓子。不久,人们就发现:这孩子特灵。大段的唱腔、台词,她能倒背如流,身段、场而、锣鼓经……也说得头头是道。对武戏更是情有独钟,跑虎跳,砸踺子,串小翻,拧旋子,几乎是无师自通。自从随父母一起外出演戏,更是白天黑夜,滚在舞台上,泡在剧场里。不久,一件奇事发生了。
1952年秋,裴元、袁喜珍随剧团在盐山县红山村(也属沧州管,离渤海更近)演出。那天的戏码是《金水桥》,临开演时演秦英的演员突然患急病,不能上场了,换戏已来不及。大家正在焦急想办法时,小裴信钻进大人圈里,仰头说:
“我能演秦英!”
众人惊讶:“你能演秦英?”
小裴信坚定地说:“能!”
众人面面相觑,相信的几乎没有。但有人想起了这孩子平时“特灵”,不妨先试试:喊来琴师先拉一段。裴信张嘴就唱,合音入调,字正腔熟。
“行,就让她上吧!”因为再也没有能演这个角色的演员了,大家一阵手忙脚乱:勾脸、勒网子、对戏词、试戏装……屏公主(秦英之母)的袁喜珍,一边张罗着,一边为女儿担心。
前台已开戏,该小裴信上场了:叫板、亮相,观众就是一声碰头“好”!哪见过这么小的秦英啊?后排观众只有站起来,才能看清台上这个小不点儿。只见这个小演员,举手投足,有规有矩;念白行腔,有板有眼。袁喜珍放心了。心中的高兴体现在舞台上,传达给了女儿。女儿的表演更加兴奋激扬,从容自如,戏越演越顺,整场戏掌声不断,观众沸腾了!从此,秦英这个角色非小裴信莫属。
这次突发事件,增强了小裴信学演戏的信心和决心。她向父亲正式提出学唱戏的要求,不料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
二十多年演戏的风雨坎坷,使裴元对梨园行爱恨交加。他对袁喜珍说:“我们这辈子干了这行,吃苦受罪,没办法啦。但不能让孩子再吃这份苦,受这份罪。”新中国成立后,一切欣欣向荣,他想让女儿走另外一条路。他对女儿说:“让你演秦英,那是救场如救火,可以。但真要学唱戏不行。再过一年,送你上学去!”
小裴信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严肃、严厉,有点被吓着了。但学演戏的决心却没有丝毫减弱。不让公开学,她就偷着学;不让明着练功,她就暗中练。一次,让父亲瞧见了,一个巴掌就扇过来,接着是一顿斥骂。但这挡不住女儿对戏剧这方天地的痴心和渴求。用后来裴艳玲的话说:“这或许是天意!父亲的打骂一点儿也没有动摇我学戏的决心,反而越禁越有瘾,越打越想学……”父亲也奇怪了:五岁的孩子。咋性子这么犟。在剧团人与好友的劝说下,裴元同意让女儿先试试。
一天,他把女儿叫到跟前,说:“孩子,你还小,不明白。唱戏这一行,可是苦行当啊!挨打受气不说,唱不红,成不了角儿,还不如回家种地去。你要学唱戏,就得学成个‘角儿’,能站到舞台当中去!”
在剧团里泡大的孩子,知道什么是“角儿”,也知道“角儿”在剧团里的位置和气派。她学戏不就是要当“角儿”吗?所以,小裴信想也没想,就说:“我要当‘角儿’!”
裴元说:“说,容易。要做起来,可难啦……你有这个吃大苦的志气吗?”
“有!”见父亲松口,小裴信高兴了,就挺起胸膛,朗朗回答:“学不好,死不休!”
在冀东梨园界,好多人知道:裴元是个争强好胜要面子的人。在演出中为了不输给对方,连命都敢拼出去……“学不好,死不休!”是他常说的一句话。不想这时候由女儿说出来,这也感动了父亲。
“学不好,死不休!”这是五岁的孩子对父亲的承诺。直到五十岁,裴艳玲对当时的情景还记得很清楚。她说:“当时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要学戏。以后练功挨打;演出受班主欺压;‘文革’时被批斗;成名后遭同行误解……在心里也恨过,哭过,但对学演戏没有后悔过。冥冥之中,我总觉得舞台是我惟一的归宿。我的眼泪,我的欢乐,我的痛苦,我的梦想,以至我的生命,都在这里。小时候不懂这么多,就觉除了演戏,我啥也不想于。”
从1953年到1955年春,裴信跟随父母,主要是练功,学戏。
这样的日子,倒也过得很快。但裴元懂得:要想让女儿成才,跟自己学戏不行。梨园行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艺术再高超的演员,也要为学戏的子女另请师傅(老师)。梅兰芳、尚小云等,都是这样。这不是父母艺术水平问题,也不单是对子女是否溺爱、舍不得责打的问题。还有个时间安排、是否擅长教戏、对子女每一点进步是否客观公正的问题。总之,另请师傅,这是对子女在演艺界成长有益的事。
经过慎重考虑,裴元为女儿请了保定专区京剧团的李崇帅当老师。李崇帅是个奇才,长相奇,武功好,教学有方。但他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对徒弟严格。自拜师以后,七岁多的小裴信每天必须凌晨四点多起床,练早功:扳腿、踢腿、下腰,飞脚、扫腿、旋子……一练三个半小时;上午随琴师吊嗓子;下午跟李崇帅再练功;把子功,跟头……等等。晚上如不演出,或散戏以后,再随着父亲学文戏。这样,等于一天不休息,除了吃饭时间,全是练功,绝对大运动量。如果稍有差错,挨打不再是父亲的巴掌,而是师傅的棍子,刀坯子。当时基层剧团也没有练功场,练功就在农村的野台子上或打麦场上。所以,每次练下来,都是一身臭汗一身土。这时候,小裴信想的不是洗澡、换衣服,而是倒头便睡。才七岁多的孩子,太疲倦了。
三个月后,剧团好多人都说:多机灵的孩子呀,快练成傻子了。其实,那不是呆傻,而是那么小的孩子已累得连说一句活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向性格坚强的裴元,看女儿练功,有时也心疼得直流泪。但他懂行规,不能干涉女儿的学艺进程,而是坚定地坚持李崇帅的教学方法。
武林界,讲究南拳北腿。李崇帅也认为一个武戏演员必须有一副好腿,必须练出来腿上的硬功夫。所以,他的教练法很特殊。比如拧旋子,他要求一天加一个。但不是今天15个,明天16个,而是一遍加一个,一次一次地往上加。今天一至一个,一至二个,一至三个……一至十五个;明天再从一至一个,一至二个……一至十五个,一至十六个。这样,每天都得 走几百个旋子。到后来每天上千个,几千个。这么大的运动强度,不要说几岁的孩子,连大人也受不了。不知当年小裴信是怎样坚持下来的!一双新练功鞋,穿上几天,十几天就磨破了……至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就不用再提了。后来裴艳玲说:“小时候练功,怎么能不苦?怎么会不累?有时候累惨了,真想上吊!心想上吊死了,也许能休息一会……”
她叙述到这里,我想起了英国女诗人伊莉莎白.勃朗宁的两句诗:“爱你,以昔日的剧痛和童年的忠诚,爱你,以眼泪、笑声和全部的生命!”这个“你”,在裴艳玲心目中,就是中国的戏曲艺术。
1991年,裴艳玲已44岁。一次在基层小舞台演出,竟拧了二十多个旋子,观众掌声如潮。散戏后我对她说:“你真不简单。这样的岁数,男演员也走不了这么多的旋子啊!”
她带着演戏后的兴奋,说:“这都是李崇帅老师的功劳!没有他,我不会有当年练功时的一次九十多个、一百多个旋子,也不会有《宝莲灯》时的五十、七十个旋子。今天舞台小,到大一点儿的舞台,我走三十二个……一个演员成名了,往往先讲名师的指点。我,总是先讲我的开蒙老师李崇帅,还有我的父亲。当个演员,请好开蒙老师最重要!”
李崇帅不但教武功,还教了不少戏。两年中,他教会小裴信老生戏《群英会》、《甘露寺》、《徐策跑城》、《伐东吴》、《唐王赐剑》……武生戏《四杰村》、《柴桑关》、《十八罗汉》;猴戏《水帘洞》、《弼马温》、《安天会》。李崇帅教戏,不光教她所扮演的角色,连整个场面调度,锣鼓经,对手演员的接口等等,全教。这使裴信对整个剧目的了解和今后走班唱戏,有很大好处。自然,她全记下了。所以,1955年底,1956年初在河北省灵寿县京剧团搭班时,八岁的小女孩已是这个剧团的主演了。
当主演就要挂牌,裴元为自己的女儿起了个响亮的艺名,叫裴艳玲。
(连载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