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 教我如何不想她

20世纪20年代,商务印书馆灌制了很多国语留声片以推广普通话。1925年,赵元任途经香港,要买两双白皮鞋,这是他的购物习惯。他说国语,那店员怎么也听不懂,末了还讲:“一双鞋本来就两只嘛,你该买留声片学学国语。”赵元任问:“听谁的好呢?”店员说,当然是听赵元任的,全中国都听他的。一旁的杨步伟笑得不行,指着老公说:“他就是赵元任。”店员打量了一会儿,摇头道:“太太别开玩笑了,他的国语这么差,怎么可能是赵元任呢?”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抗战期间。语言所南迁,途经桂林时,章元善提议找找时任广西省主席的黄旭初行些方便。赵元任最怕见当官的,但势比人强,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哪知一见面,黄主席就说:“赵先生,我天天都和你谈天的。”说着,拉他们进了里间休息室,还以为聊什么秘密,进去发现唱机里正放着赵元任的国语留声片,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赵元任写过一本《现代吴语研究》,这是他在江苏各地颠簸劳作三个月的成果,全部用的都是国际音标,这样的方言他会三十三种。1920年,赵元任为罗素担任翻译,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每到一地,用的几乎都是方言,震惊了所有观众。其实,很多方言都是现学现卖,他在途中学的杭州话、长沙话,到了现场,已经惟妙惟肖,以至于演讲结束,一个学生跑上来问:“赵先生,贵处是湖南哪一县?”

这还只是国内,在世界任何地方,他都被错认为老乡。一战以后,赵元任到欧洲旅游,与列车员聊着法国土话,人家还体贴地说:“你回来了,巴黎可比以前穷多了。”下一站来到了柏林,一位老人听着他的土腔,祝愿道:“上帝保佑!回家了就好啊。”赵元任精通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主流语言,只是出于好玩儿,用音韵法感知后,轻而易举地模仿出来,这是一种天赋,谁让他是“中国语言学之父”呢?当然,这是王力、吕叔湘等弟子们的叫法,而同辈们却称之为“八哥”,那是在赵元任用几十种方言表演一小时的全国旅行之后。

中年赵元任

1981年5月12日,赵元任在社科院语言所录制国际音标时,发出了四百多种的元音、辅音及声调,连细微之处都十分确切,正如美国学界对他的评价:“赵先生永远不会错。”赵元任回国后,发觉现代人受媒体影响,讲话用书面语言太多,没有老北京说话好听,比如“开始”,就没有“起头”接地气。对现代汉语的横排版方式、标点符号、简化字、汉语拼音,赵元任均有开创之功。

如果只认为赵元任语言上有天分,那可就小看他了。刚到清华,赵元任讲数学,兼讲英文,不久改教中国史和哲学,后来还讲了物理学、音韵学、语言学、乐谱乐调以及音乐欣赏。不少人觉得他在清华四大导师中最弱,其实就受欢迎程度而言,赵元任排第一。顺便提一下,赵元任是哈佛的哲学博士,在康奈尔大学获数学学士学位,成绩多年未被超越过,堪称天才。

在民国时期,赵元任还干了几件家喻户晓的事。例如,1922年翻译《爱丽丝漫游奇境记》,还有为《教我如何不想她》谱曲并演唱,其名气不亚于现在的周杰伦。刘半农在作词时,第一次提出区别他、她、它,但真正被世人认可却是在这首歌红遍全国时。

1892年11月3日,赵元任生于天津,父亲是举人出身,会吹笛子,母亲精于昆曲和诗词。幼年时,他随着做官的祖父住在北方,五岁回到老家常州读书。十八岁时,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取留美名额。留美期间,涉猎多门学科,令胡适等同窗都有自愧不如的感觉。受了西化教育,赵元任自然不满家里订的娃娃亲,但一直没遇到自己中意的对象,直到杨步伟出现。

如果说赵元任不得了,那么,杨步伟就是了不得。杨步伟出身名门,祖父是组创中国佛教协会的大居士杨仁山。她在家排行老九,淘气赛过男孩子,外号多是“万人嫌”“大脚片子”之类。抓周时,她抓了把尺子,预示了一生正直。念私塾时,老师讲“割不正不食”,杨步伟却说圣人浪费——他把方块肉吃了,剩下的边边角角怎么办呢?

父亲负责建造炮台,翻译黎元洪住在杨家,被杨步伟捏个雪人偷偷放到被窝里,把被褥弄湿了。黎元洪也不气恼,象征性地在她手心打了五下。可小女孩并不服,反打了黎五下屁股。待到十六岁时,杨步伟给指腹为婚的二表弟写了封退婚信:“既有懊悔与将来,不如挽回于现在。”此举掀起轩然大波。后来,还是祖父去平息了事故。杨步伟松了口气说:“有生以来,第一次才是我自己的人。”

1919年,安徽督军柏文蔚为五百人的女子北伐队开办学校,请了杨步伟来做校长。除了上课,她还率学员平息了一场叛乱。后来,杨步伟官派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书,拿到了医科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北京绒线胡同创办了森仁医院,只开了妇产科和儿科,并立志终身不嫁。哪知道遇到了颇有些女相的赵元任,两人立刻生出了情愫,也算是天作之合。

1921年6月1日,两人成婚,只请了胡适和一位女同事做证婚人。杨步伟下厨做了四样小菜,赵元任取出手写的一纸文件,请二人签名作证,然后在文件上贴了四角钱的印花税票,就算是结了婚。事后,他俩拍了一张照片,连同“结婚通知书”一起寄给四百多位亲友。婚后,夫妻二人订了一个日程表,规定今天说国语,明天说湖南话,后天说上海话等。

晚年赵元任

赵元任位列“清华四大国学导师”,杨步伟则与两位教授太太开了家“三太公司”,做起餐饮生意,不久便关门大吉了,用她的话说:生意茂盛、本钱干尽。在清华,杨步伟是“脚面深的水——平蹚”,唯独怕王国维。后者办五十寿诞,她坚持躲到另一桌。1938年以后,赵元任和杨步伟基本定居美国,家里便成了清华在美的接待站,周培源、钱学森都是座上客。

说来也怪,杨步伟的英文说得极流利却错误百出,听得傅斯年一旁感慨:“赵太太胆真大!”哪知遭到反诘:“我哪样事不胆大?”遇到不认识的单词,杨步伟嫌查字典麻烦,一概去问“活字典”老公,有回翻译ova(卵子),她给译成了“鸡蛋”,连起来一句是:女人一生中产生两千个鸡蛋。

赵元任怕老婆是出了名的,但婚前他和妻子有一约定:“不能逼我做官。”抗战胜利后,中央大学想聘赵元任回国任教,赵元任立即答应了,还辞掉哈佛的教职。但朱家骅发电报,催他就任校长,立刻把他吓住了,急忙回电:“干不了,谢谢!”这么一拖,三十多年就过去了。

“女大三,抱金砖”,这话用在他们夫妻俩身上真是恰当。他们生养了四个女儿,个个有出息又漂亮。1971年金婚纪念,杨步伟写了一首诗:“吵吵争争五十年,人人反说好姻缘。元任欠我今生业,颠倒阴阳再团圆。”对此,赵元任深表赞同,他连自己下一世的名字都起好了:嫄妊。

1973年5月13日,周恩来总理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归国的赵元任一行。周总理说,当年在南开时,曾打算去清华跟随赵元任去学语言,但赵元任给罗素做翻译去了,所以未能达成心愿。赵元任听后很开心,摆手说:“幸亏您没来,不然中国可就少了一个好总理。”赵元任夫妇列了一张想见的七十多人的名单,基本都被满足了。

1981年3月1日,杨步伟去世。赵元任悲痛欲绝,住在剑桥的女儿家里,不愿回自己和妻子的家。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今后再也不能说回家了。”夏天,晚辈们陪他回大陆,把故地重游了一遍。在北大、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常州,赵元任几次让女儿用风琴伴奏,唱起那首缠绕一生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有人问起“她”是谁?赵元任回答:“她”是他、是它,更是她。

次年2月24日,九十岁的赵元任在美国逝世,终于追“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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