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侍御”即崔成甫说补证——李白史料的新发现

“崔侍御”即崔成甫说补证

童达清

天宝十二年(753)秋,李白由梁园(在今商丘)经曹南(曹州)至宣城①,其后数年间,与宣城士宦、流寓交往密切,“崔侍御”就是其中的重要人物之一。然而历来文学、史学两界对此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那么这一神秘的“崔侍御”到底是谁呢?

一、“崔侍御”是否崔成甫之辩

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郭沫若就在他的《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推测:“崔侍御是崔宗之,名成辅,以字行,崔日用之子。”②至1979年,南京师范大学郁贤皓先生发表《李白诗中崔侍御考辨》,否定了郭沫若的说法。③

根据郁贤皓先生的考证,崔侍御名成甫,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原籍博陵(今河北安平)。崔沔长子,崔祐甫兄。因崔成甫同祖兄弟五人,崔成甫排行第四,故李白又常称之为“崔四”。倜傥有才名,进士擢第,初仕秘书省校书郎,历冯翊尉,天宝元年(742)为陕县尉,三年(744)摄监察御史,五年(746)因韦坚案④被贬湘阴尉,乾元元年(758)卒。

今存李白集中,其与崔成甫交往诗多达十一首,其中七首作于宣城,可见二人在宣交往之密切,交谊之笃厚。而且崔成甫去世后,李白还为其诗集《泽畔吟》作序,这也是今存有关崔成甫生平最完整的记述。

《泽畔吟》者,逐臣崔公之所作也。公代业文宗,早茂才秀。起家校书蓬山,再尉关辅,中佐于宪车,因贬湘阴。从宦二十有八载,而官未登于郎署,何遇时而不偶耶?所谓大名难居,硕果不食。流离乎沅湘,摧颓于草莽。同时得罪者数十人,或才长命夭,覆巢荡室。崔公忠愤义烈,形于清辞。恸哭泽畔,哀形翰墨。犹《风》、《雅》之什,闻之者无罪,睹之者作镜。书所感遇,总二十章,名之曰《泽畔吟》。惧奸臣之猜,常韬之于竹简;酷吏将至,则藏之于名山。前后数四,蠹伤卷轴。观其逸气顿挫,英风激扬,横波遗流,腾薄万古。至于微而彰,婉而丽,悲不自我,兴成他人,岂不云怨者之流乎?余览之怆然,掩卷挥涕,为之序云。

郁贤皓先生的结论基本令人信服,然而1984年,山东大学李从军博士发表《〈李白诗中崔侍御考辨〉质疑》⑥一文,对郁贤皓之说提出了“可疑者二、不能者三”,认为此一“崔侍御”并非崔成甫。

其“可疑者二”为:1、《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绮裘、乌纱巾与酒客数人棹歌秦淮,往石头访崔四侍御》⑦所描述的欢娱场面,与崔成甫被贬谪的生平不符;2、《宣城九日闻崔四侍御与宇文太守游敬亭,余时登响山,不同此赏,醉后寄崔侍御二首》、《登敬亭北二小山余时客逢崔侍御并登此地》⑧所描述的崔侍御形象,与崔成甫生平不符。

其“不能者三”为:1、李白《赠崔侍御》⑨乃是求崔侍御荐举,至晚作于天宝三年三月,崔成甫不可能天宝五年仍在“摄”监察御史任上;2、崔成甫一直在沅湘一带待罪贬官,不可能“长期离职去金陵、宣城一带酣歌宴乐”;3、李白《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⑩诗应作于宝应元年(762)秋,时崔成甫早已去世,不可能是崔成甫。

李从军认为“崔侍御”其人尚有待考证,这就给“崔侍御”身份的认定带来了新的变数。

二、崔成甫史料的新发现

本文赞成郁贤皓先生的说法,却无意逐一反驳李从军《〈李白诗中崔侍御考辨〉质疑》的观点。史学研究新材料的发现,往往使得许多长期争议不休的问题迎刃而解。本文仅从一则新发现的崔成甫史料来谈谈自己的看法,从而为“崔侍御”即崔成甫说作一补证。

近来笔者搜阅到明末汤宾尹编纂的《宣城右集》,意外发现了崔成甫撰写的一篇碑记。据汤宾尹介绍,此碑发现于万历元年(1573)宣城城东木直街王家的菜园中。虽因年久漫漶缺十八字,但碑记的基本内容仍可以清楚地窥见。碑记全文如下:

文殊、普贤二菩萨功德记

殿内文殊、普贤,两铺圣容,绥安员外尉、博陵崔成甫为亡妻范阳卢氏追福崇修也。素成未绘,普贤座前,有光现于地中,因得额珠,合相圆满,昼夜腾耀,道俗异焉。其西间文殊,水晶毫相,近如圆月,远若大星,灿然炳焰,又经数日。岂诚感欤?惟圣应欤?

成甫初谪湘阴,历汉阳,又移绥安。卢氏抱疾,行□(至)□(水)阳,于舟中殒逝,半路相失,载柩来斯。呜呼!奉亲执馈,凡廿□(余)载,荣悴流离,死生契阔,痛逝者之苦别,恨生□(者)之至艰,抚□(膺)增恸,碎心祈福,冀凭实相,下拯冥途,灵珠洞□,圣容慈救。哀哉!卢氏魂兮!

生□□重叙□□□成甫小男名长生,字何郎。子天假□□(聪颖),生知辨慧,一晬丧亲,□(弱)龄夭折。当寄居此寺,餔于斯,戏于斯,游迹尚存,手泽可念,□□(不幸)染疾,邀其乳母,将头花两陲,诣二菩萨,安于髻上,翌□(日)而□(返)。天乎!妻亡子丧,泪枯心折,□(难)识此业,不知何缘。翰林学士李白哀而铭之曰:金镮才辨,玉秀不实,惟佛与佛,乃能知之尔。

大唐天宝十三载龙集甲午十一月五日建,崔成甫文并书。(11)

(按,□系原碑漫漶缺字,括号中文字为笔者根据前后文字臆补。)

这篇崔成甫的《文殊、普贤二菩萨功德记》,可为“崔侍御”即崔成甫说提供许多有力的证据,同时也为我们了解崔成甫的生平事迹提供了许多新的史实。

1、时间相合。李白于天宝十二年至宣城,而崔成甫此记作于天宝十三年(754),从全文看,此前其既有丧妻之戚,又有失子之痛,则崔成甫至宣城的时间当早于李白。故二人此数年间才能有多次交往,才能常常诗文唱和。崔成甫子崔长生早夭,也是李白为之作的墓铭。

2、生平履历相同。崔成甫天宝五年贬湘阴尉,又历汉阳尉,最后改绥安(即今广德县)员外尉(12)。在赴任绥安的途中,其妻卢氏病殁,崔成甫就近“载柩来斯”,其妻当葬于宣城。崔成甫居丧期间,也寓住宣城某寺(13)。从碑记看,崔成甫寓住此寺的时间当不短,其子崔长生“餔于斯,戏于斯,游迹尚存”,我们可以作这样的推测,崔成甫在任职绥安期间,其家仍安在宣城,崔成甫也很可能因公干去过金陵。这样崔成甫与李白二人交往的时间就更加充沛了,从而也很好地解释了李从军先生的疑惑:崔成甫在沅湘一带待罪贬官,何以能长期离职去金陵、宣城一带与李白酣歌宴乐呢?

3、文风一致。据李白《泽畔吟序》,崔成甫一生遭际坎坷,故“恸哭泽畔,哀形翰墨”,“微而彰,婉而丽,悲不自我”,发为诗文自是“怨者之流”了。从这篇《文殊、普贤二菩萨功德记》来看,崔成甫“泪枯心折”地叙一生际遇,妻亡子丧之痛,我们读来何尝不与李白一样“览之怆然,掩卷挥涕”?沉郁悲怆,而又发之以微而婉,碑记的文风与《泽畔吟》的诗风完全一致。

三、简短的结语和推论

综上所述,崔成甫晚年主要生活在宣城一带,李白诗中的“崔侍御”必是崔成甫无疑,崔成甫的《文殊、普贤二菩萨功德记》对其晚年履历有重要补充。

或者我们还可以作更大胆的推测:崔成甫妻、子均葬于宣城,其晚年贫困交加,英年早逝,去世后家人(若还有家人的话)无力营葬至原籍,又正值安史之乱之际,时局的动荡也不允许将其灵柩运回原籍,故崔成甫卒后很可能也安葬于宣城,李白正是在宣城得到了他的遗物——《泽畔吟》诗集,并为之作序。若此推测成立,李白、崔成甫研究中的许多问题,也就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了。

注释:

①李白《自梁园至敬亭山见会公,谈陵阳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赠》:“我随秋风来,瑶草恐衰歇。”(《李太白文集》卷十)参见詹锳《李白诗文系年》第92页。

②《李白与杜甫》,郭沫若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11月版,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年5月再版

③《李白诗中崔侍御考辨》,见《文史哲》1979年第1期,后收入郁贤皓《李白丛考》,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10月版。

④关于韦坚案,可参见《旧唐书》卷一○五、《旧唐书》卷一四七《韦坚传》。

⑤《泽畔吟序》,亦作《泽畔吟诗序》,见《李太白文集》卷二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⑥《〈李白诗中崔侍御考辨〉质疑》,见《文史哲》1984年第6期。

⑦见《李太白文集》卷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⑧二诗分别见《李太白文集》卷十一、卷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⑨《赠崔侍御》,见《李太白文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见《李太白文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文殊、普贤二菩萨功德记》,见《宣城右集》卷二,明天启年间刻本。

(12)员外尉,唐制,上县置尉二人,中、下县尉一人。“员外尉”者,在原编制以外所加的职位,即所谓“员外置同正员”者。可参见黄永年《唐天宝宣城郡丁课银铤考释》,《陕西师大学报》1978年第4期。

(13)此寺名不详。其碑发现地距开元寺不远,或当为开元寺。

(作者系宣城市第三中学教师,宣城市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

宣城历史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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