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伯父的风雨人生（下）
1953年农历6月，堂伯父突然归来。祖父迎着他，把他让进家门。只见他一身戎装，腰别配枪，器宇轩昂，比1945年2月离家出走时还结实了许多。
祖父扳着堂伯父的双肩，左看右看，又绕着堂伯父转了一圈儿。祖父坐回到太师椅上，老泪纵横，心中堆积了多年的郁闷和愁苦，像开闸的河水，一泻千里。
堂伯父双膝跪地，听祖父述说这些年家人对他的担心、堂伯母对他的思念、大祖母对他的挂念、曾祖母对他的念道……
堂伯父也把这些年在外当兵的情况，长话短说地和祖父拉了一遍。
从老鸹嘴参军后，堂伯父分到了“四野”，参加了辽沈战役，全国解放后，他没有随大军南下，仍然留在了东北，进入了东北“医科大学”学习医术。朝鲜战争爆发后，随原“四野”炮兵入朝，在炮兵48团后勤卫生队工作。1953年7月（公历）停战协议签订后，随军回国。
炮兵第四十八团司令部后勤卫生队通知
这些年，堂伯父大多时候是在后勤医院工作，有时也奔赴战火纷飞的前沿阵地去抢救伤病员。但医护人员与前线的将士们相比来说，危险性还是比较小的。
堂伯父参加抗美援朝时的遗物
祖父在土黄色的汗褂子前襟上擦了擦手，摸了摸堂伯父腰间别着的配枪，问道：“孩子，你现在是个啥官？”
“叔，论级别是副团级。”堂伯父说。
正说着话，大祖母扭动着一双小脚儿，一步三摇地闯了进来。
大祖母双手拍打着堂伯父的后背，嚎啕大哭，把大祖父如何如何上吊自尽的事儿一股脑地倾诉给堂伯父。
翌日，堂伯父到区公所的派出办公点儿找于指导员理论。三说两说，两人吵了起来。于指导员还是那个论调：“你在外当兵，吃的是公家粮，按理说你家里还应该多交哩！”
当时，正值年轻气盛的堂伯父，涨红着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于指导员以为堂伯父要动手，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说：“别……别……别以为你是个军官……我就怕你，你敢对我咋样？”
堂伯父紧赶着快步跟了出来，一眨眼于指导员钻进了北籍家村和段李村之间的苇子湾。堂伯父越想越气，绕着苇子湾转了几圈儿，见没有动静，他贸然拔出手枪，打开保险，朝着苇子湾的上空“叭叭叭”搂了三枪……
探亲假期限到了，堂伯父恋恋不舍地与祖父告别：“叔，俺爹走了，家里的担子，您老一人担着也够累的，回部队后我就打个报告，复员回家来吧！”
祖父听了直摇头：“那咋成！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你还有好的前程哩！”
堂伯父给祖父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扭头而去……
1953年腊月，堂伯父复员回家。
村里有好事者传言，说堂伯父回家是因为六月里来家探亲时开的那三枪。也有人说，堂伯父回家是为了能够照顾家庭。对此，堂伯父一笑了之。
堂伯父叫堂伯母把自己的复员证、医用书、纪念章、军用毛毯等物品归置好，回家后的第二天，就到祖父家里去商量着翻盖原来大祖父居住的那三间正房的事。
过完年，堂伯父用带来的复员金，购买了三间屋的房梁、房檩。开春后，一鼓作气翻盖了在当时来说村子里数着宽敞的房子。
堂伯父又用余下的复员金，购买了一个大青骡子，提升了老赵家的耕作能力。
1954年春，堂伯父被安置到原惠民县单寺人民公社卫生院工作，很快擢升为院长，精湛的外科医术在当时得到患者的称颂。剜疮的，割瘤的，包扎的，缝合的……患者都愿找赵院长看病，堂伯父从早忙到晚，不是诊病就是手术。
三年自然灾害（指中国从 1959年至1961年期间由于大跃进运动以及牺牲农业发展工业的政策所导致的全国性的粮食和副食品短缺危机。）发生后，为照顾家庭，堂伯父回到家中，打草卖草贴补家用。形势好转后，堂伯父又到原惠民县里则油棉厂卫生所工作。
一段时间后，回到村里任党支部书记。期间，他带领群众挖渠修路，大搞农田建设，本着“先治坡，后垒窝”的原则，逐步修复困难时期造成的危害，使村民的生产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规。
堂伯父没有搁置自己的医术，村里的老少爷们有个生病长灾的，只要找到他，只要他能看的，他都尽上全力，帮患者解除病痛。
堂伯父的小姨是邻村北籍家人，她的左胸上长了一个疮，这里看那里瞧，吃了好多副中药，也没抽下去。
一天，堂伯父登门探望。他早就了解了小姨的病情，也早就准备好了手术刀。堂伯父说看一下小姨的疮，说话间小姨直觉胸部火辣辣的，低头一瞧，毒疮已被堂伯父摘除。
堂伯父高超的外科医术，不胫而走。
对于一些常见病的防治，堂伯父也拿得起放得下。譬如沙眼的防治，腹泻的治疗等，这些都得益于早年在东北“医科大学”的学习积累以及在战场上的实践所得。
堂伯父“医科大学”学习丛书
堂伯父在村里辈分大，出门不是叫爷爷的就是喊大爷二叔的，为此堂伯父极少串门儿。
一天，堂伯父走在街上，看到同姓的一户人家门口，聚集着好多人。一问才知，这家的妇女要生孩子，有难产的征兆。这家的男主人赵经祥与堂伯父是同龄人，在外工作，思想不封建。他深知堂伯父外科医术拿手，就把堂伯父拽进家门，让堂伯父为其妻子接生。论辈分，赵经祥喊堂伯父爷爷，堂伯父有点儿难为情。但出于医生救死扶伤的天职，堂伯父为其妻子顺利接生，大人孩子均得平安。
有人说咸道淡，堂伯父说：“有病不能避医！我不能眼瞅着大人孩子危险吧？”此事，在十里八乡传为佳话。
原单寺人民公社在洛王村南建了窑厂，堂伯父调任为窑厂厂长。眼瞅着村里的土地一天天被窑厂蚕食，堂伯父采取了消极不作为的工作方法。一两年后，窑厂搬离了洛王村，村南大片的好土地得以保留。
后来，堂伯父被调至单寺人民公社建筑社任支部书记兼主任，直至1987年，60岁的他辞去职务，告老还乡。
回家后，堂伯父过着娇孙绕膝、尽享天伦的日子。
天有不测风云，1991年深秋，堂伯母突发脑溢血，住进了滨州市人民医院神经科。治疗了一段时间后，非但未见好转，病情反而急剧恶化，医院几次下达病危通知书。
按照农村的风俗，人老了应寿终正寝。堂伯父坚持要把堂伯母接回家，堂伯母吸着氧气被救护车送回了家，子女们日夜轮流守护着。几天后，堂伯母病情稳定，给她吃就吃，给她喝就喝，但大小便失禁，堂伯母成了植物人。
子女们忙着秋收秋种，堂伯父说：“你们为了你娘，也都受累了。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往后你娘的护理，由我来承担。你娘能多活一天算一天，最起码你们回到家里，还能看到你娘不是？”
说话间，性格刚强的堂伯父，泪水在眼中打着旋儿。这时堂妹艳华已哭成泪人。
在堂伯父的精心护理下，堂伯母又活了将近三年。
三年里，堂伯父变着法儿为堂伯母调理着饮食，一口一口地喂。后来堂伯母不能下咽，堂伯父就采用鼻饲，往堂伯母的胃里打流食。
后来，堂伯母排不出便，堂伯父就给她灌肠。
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堂伯父在护理堂伯母的同时，不厌其烦地和她说话。起初堂伯母暝眼不睁，没有反应。后来堂伯母睁开了眼睛。再后来堂伯母能呜呜啦啦说话了，能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等一些老歌了。虽不认人，但子女们一来到床头前，她的眼中就泛起光泽，有时还会流下两行清泪。
1994年6月5日，堂伯母终因脏器衰竭，带着对儿女的不舍，带着对孙辈儿的留恋，永远闭上了双眼。
堂伯母走后，堂伯父过着平静的生活。
我有时吃过晚饭，去堂伯父那儿坐坐，堂伯父甚是高兴。我与他谈论他投笔从戎的往事，谈论他“医科大学”如饥似渴学医的时光，谈论他赴朝时栉风沐雨的岁月，谈论他造福乡里救人危难的佳话，谈论他变着法儿保护村里耕地的过往……
若时间早，堂伯父总是往壶里续上新茶，耐心地和我聊天。
有一次，堂伯父问我：“你说，先治坡还是先垒窝？”我笑而不答。我深知，堂伯父是有意向我传递“艰苦创业在先安逸享受在后”的人生理念。这分明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高尚情怀的再现！
堂伯父晚年，子孝媳贤，娇孙绕膝，过着天伦之乐的生活。党和政府对老革命老荣军有了优抚政策，堂伯父生活无虞，每月都能领到优抚金以及在人民公社医院、企业工作时应享受的生活补助。
2004年以来，堂伯父每到夏季，憋喘的毛病似乎加重。他有时对大堂嫂说：“我要是不行了，不要送我去医院，我的毛病我自己知道。我要是走了，一切从简。您二爷爷曾经说过，人活着多孝顺强似死后讲排场！”
堂伯父从部队带回的军用毛毯
“我没给你们留下什么，这屋里的东西，你姊妹俩分分。我从部队带回来的那两条毯子，就给你妹妹艳华吧！”堂伯父平静地说。
“爹，您说啥！您这么壮实，俺还盼着您抱重孙子呢！”大堂嫂嗔怪道。
2005年8月15日，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庆典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堂伯父看着电视直播，像孩子似的欢呼雀跃。他把中共中央、国务院、军委颁发的24K的纯金纪念章别在胸前，在村里的大街上来回走了好几趟。
中共中央、国务院、军委颁发给堂伯父的纪念章
2006年6月17日中午，他到我父亲住的老宅上喝茶，亲叔弟兄四个，就剩下一大一小他们哥俩了。对比他小19岁的叔兄弟，堂伯父向来是照顾有加的。父亲随便拾掇了两个菜，又叫来了同族八服上的一位老哥。他们哥仨儿一边饮酒一边聊天，喝完酒，吃完饭，堂伯父就回家午休。
下午4时左右，大堂嫂抱着孩子去玩儿，只见堂伯父躺在床下的地面上，已经停止了呼吸。
富有传奇的堂伯父走完了他80年的风雨人生路。
翌日，天闷热得很。
起灵时，凉风习习；下葬后，天降大雨。
有人说：“人家后代有好日子过！”
也有人说：“人家为国家为家乡为父老乡亲做了那么多的善事，老天爷这是为他送行哩！”
堂伯父走了，至今已经走了将近12个年头了。
古历六月十七是堂伯父的忌日，谨以此文献给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以及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为了人民的医疗卫生事业和乡镇企业做出贡献的堂伯父。
愿天国里的堂伯父安息！
作者：赵云平，滨州市滨城区秦皇台乡中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