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荃:断锦丨新刊
导读
在烈士纪念馆的展柜中,陈列着赵志成的遗物:两截断裂的蜀锦,一截的边角已经被烧焦,另一截织绣的绿叶黄蕊的花儿已被血渍浸染成了黑褐色。旁边的说明文字里标注着他的年龄:19岁。
李荃
(节选)
当年的云岭山那才叫郁郁葱葱,大片大片的竹林直拔拔挺立在漫山遍野,绿得就像水田的嫩苗子。竹林有浓有淡,浓处一般都有人家。可云岭山的不一样,最淡之处倒是人最多的团部机关,那时的机关可真简陋,在山腰西部一片梯田般的漫坡上砍掉竹林和茅草,盖上几排平房就办公了。最浓的是山腰东部家属区,竹林茂盛,依山傍水,说是家属区,其实就是在砖泥混合的山墙搭上木梁骨,铺上苇席油毡,再覆盖一层黑瓦的简易房而已。那时部队流动性很大,平均三四年就搬一次家,家属也都是千里迢迢来短期探望。它还有个特点,凡是竹林中有白杨树的地方,肯定会有一排或两排这样的临时家属宿舍。白杨树都是警卫排栽的,那也是嗖嗖地长,一两年就赶上了竹梢头,与团团簇簇的阔竹叶相拥相抱,能遮风、挡雨、拦土、箅雾,就是竹林后面站着个人,你都难以察觉。
云岭山脉属热带气候,春节没过几天,就热得穿单衣了。赵志成沿着竹林小路抄近道下了山,顿时感到没了竹荫遮蔽的暴晒。那时的长途汽车站就是山下镇边大道旁一个苇席搭的大棚子,里面坐满四乡八村的乡亲。无风的天,人们身上旱杆烟和汗水混合的气味浓烈刺鼻。两趟客车过去之后,赵志成特地换上的白布衬衣前胸后背就被汗洇成了黑色,还蒙了一层浮土,一直举着蜀锦的右臂还有点酸麻。看来,连长家属肯定是最后一趟车无疑了,唉,还不知何时能到呐。
他把蜀锦仔细叠好,放进斜背的军挎包里,顺手掏出一个青涩的广柑,用力揉挤得绵软后再咬出一个小口,贪婪地吸吮里面的汁液,这吃法是老兵们传下来的,真解渴呀。他在大棚里的长条竹排凳上坐下来,后悔没多摘几个。云岭山散漫地野长着不少广柑树,都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他是在保卫股传达了师部下发的情况通报后进山侦察摸底时发现的,还常采摘些带回班里。保卫股长给警卫排上大课时,讲完严峻的国际大环境又讲西南边境地区的紧张局势,最后通报了当地政府提供的驻地四周的复杂社情,特别对警卫排提出了高要求。打那以后好多个夜晚,赵志成觉得山石树木都像晃动的人形,甚至小动物的一声异响都让他惊出一头冷汗。
那些天,他几乎把团部背后深山里那些险峰绝壁、深坑洞穴都摸了个遍,胳膊大腿被荆棘刺划得满是血痕。他真佩服团部选址的英明——面朝山下视野开阔的城镇平原,背靠近乎原始的深山老林,甭说阶级敌人,除了天上的黑翅鸢山鸽子、地上的野兔狸猫子,根本就没有人能走的路。作为他重点负责警卫的地段,他敢保证那是绝对的安全。
赵志成是从施工连队选拔上来的。他们营在二百多公里外的云岭山脉深处,那里的山都炸秃了。远远望去,像被剥去上衣的汉子,裸露着黄白色胸膛。战备坑道周围几十里渺无人烟,赵志成当兵快两年了,眼里除了秃山、机械、石渣、烟尘,就是成天从坑道到营房,再从营房到坑道泡在一起的战友。那时战备任务比天大,全训连队也抽出来支援,几乎月月会战,天天加班。赵志成虽是苦出身,在家是棒劳力,这强度也差点顶不住,可他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那一次坑道塌方,他正准备去解手,刚走出去十几米远,背后就传来一声恐怖的闷响,接着是石块挤压坠落的声音。他回头时已是满眼尘雾,副班长瞬间就不见了。他拼命往回跑,先是摸到了副班长趴着的干瘦脊梁,接着发现副班长一条腿被压在沉重的碎石下。他拼命刨挖,两手鲜血淋淋,硬是连拉带拽把副班长背了出来,前后也就几分钟。那一次真幸运,他们还没撤到坑道口,致命的二次塌方就开始了。那一次他立了功,入了党,戴上了大红花,照片还登上了军区的报纸。
不久,他就被选拔到团警卫排了。副班长拄着拐送他到路口时说:“唉,你小子算熬出头了,放心吧,去了大机关顶多考验你两年,提干也就是时间问题。那时就能谈对象了,说不定媳妇还娶在我前头哩。”卡车扬起的沙尘里,赵志成看见干瘦干瘦的副班长眼角有泪花,那里面是依恋,也有羡慕。
赵志成调到警卫排后也当上了副班长,走得最多的是夜路,担任最受信任也最苦的夜巡任务。刚来时,从山腰西到山腰东,那些竹林小路他没蹚几遍,就把每排竹林每棵杨树每栋房子的位置给记住了,哪里有沟沟坎坎他都过目不忘。几次夜间演练,他都是第一个到达目的地,而且脚无磕碰,脸无划伤。用排长的话说,赵志成是他见过的最刻苦最尽责脑子最灵光的兵,这么快就成了活地图,怪不得那么大塌方他能把人救出来。可每逢夜幕降临,赵志成还是觉得云岭山变得深奥和陌生,随着灯光和火苗渐熄,寂静托起月光,山间就变得虚幻无常神秘莫测,这倒不是因为常有小动物出没,而是在这浓重的夜色里,白天所有的条条框框都不见了,人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充满了未知、幻觉和自由的想象,而后来,在那个夜晚他偶然的一瞥,又让他心中深藏了一个巨大秘密,更让他觉得云岭山的夜令他爱恨交织又魅力无穷……
那晚,暴晒了一天的山野浮起一层缭绕的雾气,挺闷热。他巡逻完山腰西的团部后,沿着蜿蜒小路朝山腰东的家属区走去。杨树与竹林的间隙里,透出家属区闪闪烁烁的光影,飘来锅灶柴秸的余烟和煸炒的油香,弥漫着一种家乡气息。家属房大都是依山坡而建,巡逻的山路高低起伏,有的高处下面就是屋顶,有的低处几乎与房屋后窗平行,而中间就是竹林和杨树,杨树是为防雨季山体滑坡而种的,如今已形成了一道屏障,就是那次保卫股长上大课以后,排长不放心,又带着大家把所有机关和家属区房屋后窗台上都敷上了一层水泥,上边插满了尖锐玻璃。可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云岭山的夜晚照样苍茫宁静……
那晚,他和平时一样,紧握钢枪,警惕双眼,举目四望。说是家属区,其实平时有一半是干部们单身居住。由于孩子无法在大山沟里就学,家属常住的并不多,来的多是新婚久别的年轻妻子。他刚上夜岗时,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但很快,就像迅速熟悉云岭山的一草一木一样,哪户先熄灯,哪户常熬夜,哪家回家探亲了,哪家来了家属,他都了如指掌……
那晚,因为有云,夜色浓重,散射的光斑灯影反而让夜景更加清晰。山间忽然有了微风,让他觉得神清气爽,警卫排的工作强度和施工连队没法比,才几个月,他体力就得到了极大恢复,他的心情是那么愉快,精力是那么充沛,常常觉得全身血液如春潮奔涌,充沛得都要溢出来了,这时,他无意中瞥见家属区中部一扇后窗上晃动着一种神秘的光影,不知怎的,一种奇怪的、几乎是本能的直觉和预感驱使他放慢了脚步,悄悄向前抵近,站在杨树的暗影里轻轻拨开竹叶观察:遮得密密实实的窗帘上,一个赤裸的身形轮廓在晃动,时起时伏,时隐时现,再仔细端详——啊,是一个女人,对,是一个年轻女人光滑身体的剪影,那清晰的饱满曲线和擦拭身体的朦胧动作,时正时侧,时虚时实,优雅迷人,他从未见过。他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奓,全身被电击了一般,脸发烧,呼吸急促,心脏怦怦直跳,他赶紧移开目光,紧张四顾,似乎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他立刻转身快步撤离,慌张中竟一脚踩进了一团荆棘丛里,刺得他直咧嘴,直到距离那窗户三十多米远的一片树丛后才停住脚步。他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夜,依然静悄悄的,莽苍苍的山林里只有他一个哨兵——是的,这里除了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而且他正在执行夜巡任务,即便有人发现,他也是在正当地履行职责,难道不是吗?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好笑,他舒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可这时,脑海里那个迷人的剪影又浮现出来,栩栩如生,挥之不去,他想继续往前巡逻,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朝那个窗口望去,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明明是想离开,可身体里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再次朝那个窗户悄悄抵近,让他隐在杨树和竹林的暗影里痴痴地望着,直到那个窗口的灯光倏然熄灭……
从此,云岭山的夜幕里就深藏了他这个巨大秘密,让他感觉既刺激又激动,既危险又甜蜜,既自责又迷恋,既心惊胆战又如痴如醉,同时,也让他觉得生活变得丰富生动了,尤其是在入睡之前——多了对那柔美线条和光影的想象,也多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渴望,甚至让他觉得生活有了新的意义。而在那个夜晚之前,这些感受他从未有过。到施工连时,他还不满18岁,老兵们偶尔也会隐晦地谈一些荤笑话,有的他不懂,有的靠本能和直觉能懵懂地猜出个大概,但那也是被严格禁止的。有一次副班长在班务会后聊起他家乡村支书搞女知青的事儿,被人打了小报告,说是讲黄色故事,结果被全连点名批评,班长就一直没提起来;师宣传科下来挂职锻炼的那个白净的副指导员是师部马列理论组骨干,他到任的第三天深夜就突击检查了各班排宿舍的工具房,结果从一个副排长的包袱里搜出了一卷据说是很黄的手抄本,被保卫股关着审了好几天,最后被严肃处理,留党察看,提前退伍,其实,那个副排长他一直很佩服,都快提干了,真是可惜;还有,就在他调到团部之前,紧挨着他们的兄弟连的司务长出事儿了,据说与送菜的一个年轻寡妇发生了关系,结果被开除党籍军籍,押送回原籍了。
所以,在连队时异性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隔绝、陌生和遥不可及,他的想象也是那么的贫乏干枯,记得刚到连队时,连老兵指着起伏的山峦说像躺着的女人胸脯,都能使他在夜晚的想象中猛烈地宣泄。而后来,会战频繁又强度极大的施工体力消耗,把体内那些莫名的躁动也给抵消了。如今,那无意的一瞥,好像把他身体某处锁闭很久的一个开关给打开了,而且再也关不住了。打那以后,他的心情变得很特别,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而且越是走近家属区,这种感觉越强烈,尽管他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但当某一个窗帘出现了令他迷离的身影时,他还是无法控制他好奇的目光,无法阻挡他血管里奔涌的热浪,他越是不想看,想看的欲望就越是强烈,他越是自责,对夜幕的降临就越是渴望。后来,他甚至盼望着有家属来队,那时,他就会盼望着太阳早日沉入到云岭山那绵长的山脉后面,他就会被那种兴奋的注视、期盼和等待所激动……
赵志成听到欢呼声的时候,赶紧站了起来,大道尽头终于冒出一辆褐红色长途汽车的圆头,和前两趟一样,车顶行李架高高隆起,背后卷起缕缕烟尘,一定又是满员满载。他也和上两次一样,从挎包里取出那条蜀锦,搭在手腕上,做好了准备。昨天下午,他们班刚完成训练课目回来,排长就通知他跑步去连部,“明天你休息,连长有重要任务交给你,”排长冲他挤挤眼:“能下山,别人还摊不上呢”。自从调到团机关,他就下过两次山给家里寄钱,团里规定很严,战士假日下山要提前写申请,一般的不批。用政委的话说:在城镇带兵就是要管住眼、拴住腿,少接触花花绿绿就少出事。何况战备形势紧张,社情复杂,警通连负责警卫、通讯和勤务保障,管得就更严。其实他倒没觉得啥,这不比施工连队强多啦。
他走进连部时,连长正准备行装。连长是川西人,中等个儿,黑瘦,长脸,脸上有不少粉刺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瘢痕,看上去挺吓人,加上话少,严厉,全连没有不怕他的。连长曾是出名的军训标兵,在师教导大队当过教员,据说很快就要调到作训股了。他对赵志成倒很是欣赏,曾不止一次对排长说他是个好苗子。赵志成给连长敬礼后,连长语气比平时温和了许多,他说刚接到紧急通知,马上要跟参谋长去师部参加三天战备会议,可他家属明天来队探亲,他没法去接了。
“你去吧,”连长拍拍他肩膀,表示信任和放心,“怎么样?占用你休息时间,行吗?”这任务赵志成倒真没想到,但他反应很快,脱口而出:“没问题,连长!”可说完,他又有些困惑,最近战备升级,团里通知下山必须穿便服,他们又互不认识,怎么接呢?连长笑了,“我知道你在想啥子。”连长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丝织物,展开来——是一条深蓝色丝围脖,上面绣着几朵绿叶黄蕊的花儿,一只麻雀似的鸟儿站在枝头展翅欲飞,可它的嘴是鲜红的,胸口和翅尖有两点金黄。赵志成是北方人,又觉得不像麻雀。“这是蜀锦,我们家乡特产,我家属绣的。”连长心爱地抚摸着它,粗糙的脸上泛起一抹红光,“她还是头一次来,你接站时不用动,只要举着它,人就接着了。”连长把蜀锦递给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明白了?”连长说话就这么简单。“明白!”赵志成立正回答。
在施工连时,他就听川西籍的副班长多次说起过蜀锦,但从没见过,他双手接过来,觉得又薄又轻又光又滑,像捧着一层纱,特别是绣的那只鸟儿,像活的一般。“真好看,”他情不自禁地说,“这是麻雀吗?”他好奇地问。连长扑哧一声笑了,他第一次看见连长这么情不自禁地笑,“哪里,不是,这是……”连长看看他,脸上那抹光更红了,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重复了一句:“是我家属绣的……”说到“家属”两个字时,连长脸上的瘢痕都充满了柔情。昨晚熄灯前,他把那条蜀锦拿出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实绣得漂亮,针脚那么细密,丝线还发着亮光,特别是鸟儿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再仔细看,原来是一粒极小的乌豆从中间穿了丝线固定上的,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连长家属的手真是巧呀,将来他要是能有个这么巧的媳妇该多好,“是我家属绣的……”他想起连长自豪又神秘的表情,像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可连长长得这么吓人,他家属会是什么样子呢?直到睡着了,他也没想出来。
车还没停稳,人们就喧哗着把前后两个车门给围住了,赵志成还是站在大棚边人少的地方张望。车还是满满当当,前后两个门都在下人,加上人群遮挡,还真看不过来。赵志成干脆双手把蜀锦高高举起,这时阳光已经西斜,变得金灿灿的,他还专门抬头看了一眼,让光线照在那只鸟儿上,显得更加醒目。人下得差不多了,熙攘的人群这时集中在了车尾,一个中年司机从车后的挂梯爬上车顶,解开网扣往下卸行李,一个年轻女售票员踩在挂梯下方,一手抓着挂梯一手往下传递。赵志成盯着接行李的每一个年轻女人,琢磨着哪一个像。开始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朝他走来,他心一动,可马上觉得不对,连长还没孩子呀,果然人家是问路的;再后来人们不断从他身边走过,除了好奇地看他一眼,没人跟他打招呼。人渐稀少,最后的人群里没有年轻女人了。赵志成这下蒙了,难道连长家属没上车?难道连长的信息有误,不是今天到?车上早空了,只剩下那个中年司机在给那个女售票员道谢,他觉得有点怪,但没多想,依然下意识地举着蜀锦站那儿发愣。
这时,那个女售票员背起一个沉甸甸的背篓,左手提起一个不大的旧军绿色提包,捋着汗湿的鬓发朝他走来。赵志成瞅着她手里的提包眼熟,猛然想起他们施工连连长也有一个,那是荣获师部军训标兵时发的。啊,难道是她?赵志成这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张口,就听见她说:“早看见你啦……”她一双大而明亮的微微弯着的眼睛笑着望着他,嗓音轻柔但很清晰,她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上身穿一件青色碎花布衬衣,下身是一条裤腿肥大的蓝布裤,背篓勒出了她凸起的胸脯轮廓和细而有力的腰肢,挽起袖子的胳膊露出一截太阳晒不到的白皙皮肤。“我就知道他来不了,”她就像看见了连长似的,又对他笑笑说,“手抻累了吧?”赵志成连忙喊了声“嫂子”,顺手将蜀锦塞进挎包,边抢过她手里的提包边说:“不累不累。”说着又要去抢她的背篓,被她坚决挡住了:“不用,就是点腊肉和醪糟,这东西你们没背过,脊梁会磨破皮的。”
赵志成觉得她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善意和温柔,让人觉得很亲近。他解释了连长不能来接的原因之后,也笑着说:“我也早看见你了,我还以为……是售票员呢。”她告诉赵志成,售票员半路上病了,在前一个镇下了车,耽误了点时间。“我就坐在她身后,下车前她托我给司机师傅帮个忙,”她说着又笑了,“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两口子,在这条线跑了三年了,孩子就扔在家里,唉,真不容易。”她捋了一把湿发感慨地说:“路上司机师傅说最近云岭山上的部队老是演习,我就估摸着他来不了,没想到,他还真会出点子。”赵志成觉得她脸上也泛起一抹红光,只不过与连长那张脸比起来反差太大了。
她皮肤很光滑,两颊有点日晒的褐色,脸不大,笑起来还隐隐有个酒窝,从侧面看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赵志成也见过一些来队家属,他觉得连长家属是最好看的,真想象不出她是这个样子,怪不得连长那么自豪呢。
上山走的还是竹林庇荫的小路。赵志成与连长家属边走边聊,介绍了些连队情况,也从她嘴里得知,她和连长邻村,是乡里组织抗旱青年突击队时认识的,连长参军前就订了婚,提干后才回家办了简单婚礼。她在乡里上过几年学,除了种蚕务农,这几年还在村里教孩子们识字,所以团部移防到云岭山以后她还没来过。赵志成突然想起了那条蜀锦,赶紧从挎包里掏出来:“嫂子,这个给你,还给连长,差点忘了。”他两手捧着递过去,发自肺腑地说:“绣得真好看,真漂亮。”连长家属接过来时摆了一下手,说:“哪里,在村里我可数不着。”她说她家祖上都是蚕农,刺绣是传下来的,都十几代了,这些年破四旧不让绣了,她还是偷着跟老人学的,“老人们手才巧呢,光鸟儿就能绣十几种。”赵志成想起了蜀锦上那只鸟儿,便问道:“这上面绣的是什么鸟?我没见过。真好看。”“是相思鸟……”连长家属爽朗地回答,“相思鸟,没见过吧?我们那里有,他小时候还养过呢。”她又好像看到了连长:“嗨,他呀,当初还不敢往部队带呢,要藏着,怕人说,这有啥子嘛!”赵志成这才明白连长为啥把话给咽了,不过也是,要是战士们知道连长有这个小资情调,好像是不大好。
连长家属说着拉开提包,解开里面一个绣着图案的白色布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条蜀锦来:“给,你喜欢,送你一条,你们北方没有。” 赵志成连忙推让,可她边展开蜀锦边说:“客气啥?来前我赶绣了几条,家乡也没啥可带的,就这个还拿得出手,不过就是尺码小,唉,料太少呀,”接着又笑着说,“放心,这上面没有相思鸟。”果然,这蜀锦只有连长那条一半儿大,虽然只绣着花蕊和枝叶,但依然很漂亮。赵志成还想推让,她干脆把蜀锦塞在了他手里,“拿着吧,以后要有了对象,就告诉你们连长,我给你也绣只相思鸟……你们当兵的可真够苦的,唉,让人心疼……”她想说什么,但也像连长一样把话给咽了。
赵志成心中忽然一阵很暖的感动,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连长家属不仅长得好看,心地还那么善良,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长这么大,或者说当兵以来,他还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与一个年轻女人说过话,也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动,这使他想起了母亲——父亲病逝后,是母亲一人把他和弟妹拉扯大——不知怎的,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和母亲相似,是什么呢?他说不清,只觉得她汗湿的鬓发,不大的脸庞,明亮的眼睛,隐隐的酒窝,细而有力的腰肢,还有……还有背篓勒出的她胸前那饱满而富有弹性的轮廓,都让他的心微微颤抖,涌起一种亲切温暖的情感,一种他从没有感受过的温存,一种来自异性的美好迷人的东西。连长真有福气,他想起连长那张挺吓人的脸,忽然觉得,自从他见到连长家属,怎么觉得连长也长得挺英俊的呢,真是奇怪……
在团部警卫室,赵志成登记完后跟连部通讯员打了电话,快到家属区时,通讯员已拿着房门钥匙在那里等候了。赵志成觉得任务完成得挺圆满,而且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跟连长家属告别的时候,他还有点怅然若失,在家属区门前警卫排栽种的一长溜花圃前,他和连长家属告了别,目送她向屋门走去,他觉得她背后的身姿也是那么轻盈有力,浑身散发着一种年轻女人坚贞和柔美的气息,这气息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新奇、美好而又神秘……
李荃,祖籍山东济宁。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首届文学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大型电视片纪录片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2020-6《当代》目录
长篇小说
《烟及巧克力及伤心故事》苗炜
中篇小说
《胡树和他的牛》夏天敏
《戈多来了》孙睿
短篇小说
《老师和学生》韩东
《断锦》李荃
《桉树下》张鲁镭
《天生丽质》吴君
《澡堂男人》李晁
《底牌》丰杰
诗来见我
《犹在笼中》李修文
故宫谈艺录
《欧阳修的醉与醒》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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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草之圣——历代书法人物之张芝》张国擎
纪事
《十年风雨一篇诗》刘东黎
文学拉力赛传真
2020年第五站冠军揭晓
2020年第五站读者来信选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