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张志江:龙泉纪事之二十 ——老明光老字号(四)

说说刻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刻字这一行,涵义很宽泛,大到在巨石上,小到在米粒、头发丝上刻字,又叫雕刻、微雕。自商代在龟甲、兽骨上刻符号,始有了甲骨文字,周代在青铜器上刻(铸)字,叫钟鼎文(又称金文),在竹片上刻字记载历史,形成了最早的“书”一一汉代竹简,它们都有几千年历史了。当今科技发达,以电脑代替人脑,激光代替刀具,电动工具代替凿、錾,取代了很多雕刻、刻字行业。年轻人可能不知何为刻字,本文讲的刻字是专指手工刻章。
中国传统文化,章为印信之物,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使用印章,大至官印,小到私章。私章由篆刻演变而来,古代印章多为篆体,故称篆刻。民国以后普遍使用私章,并逐渐改用容易辨认的行、楷、隶、宋等字体,材质也改以牛角、化学有机材料和木质取代铜、玉、石。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前,时兴成年人都有自己的私(印)章,且习惯随身携带。有的方形牛角章还配有盒子,盒子里一头嵌有一点印泥,扁形章则钻个孔,挂在钥匙环上,都是图个方便。如立个字据、合约;写个申请、报告;领工资等,还有在银行开户,预留印鉴,都需用印章,即俗称的私章。不像现在,除了合同、印鉴要用私章,一般都改以签名(字)替代,私章已很少有人用了。
建国初期,嘉山县城人口不足1万,从事摆摊刻字有九人。比起照相、印刷业,数刻字业投资最少,只需简单工具和一副桌凳即可。有人称其为“雕虫小技”,把刻字艺人称为刻字匠,与传统的木、瓦、铁、篾(竹)匠一样,都是凭手艺说话的匠人,俗称手艺人。从事本行业时间不长即会做,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手艺人主要还是要靠日积月累,时间长了技艺才能高超。手艺精湛者,其作品精致、美观、耐用,上门的顾客多,生意兴旺,收费相对较高。手艺差些的,收费低廉,有人图便宜,也能养家糊口。因此,匠人的水平参差不齐,手艺的好差也是正常现象。
张公孚印社

家父张公孚(1917-2000)的刻字生涯始于1940年。那是在1938年元月跑日本反,父亲举家逃难至洪泽湖东岸的蒋坝古镇,祖父沿途劳顿加惊吓,一病不起,数月后病故。为了赡养祖母和两个未成年的姑姑,弱冠之年的父亲,以稚嫩之身,肩负起家庭重担。父亲16岁时曾去上海当学徒、打工五年,学的是电机制造和修理,彼时蒋坝小镇无电,父亲无法施展他的电机修理才能,只好做点小生意,继而又教私塾,因学生太少,仍不能养家糊口。思来想去,不知所措,忽见集市上有人摆摊刻字,生意倒也不错,于是父亲决定尝试吃刻字这行饭,摆起了刻字摊。
父亲自幼受其祖父熏陶和塾师清末秀才秦建候先生的指教,吟诗、作联、临帖、习篆,文化底蕴丰厚,书法功底扎实,对各种文字亦有研究,少年时练过篆刻,此时试水刻字行业也在情理之中。篆刻是一门艺术,刻字是一种职业,二者有相似的地方,但又有所不同。篆刻自古以来,以官印为主,讲究章法、书法与刀法,印文皆以古文字如甲骨文、钟鼎文、大、小篆为主。父亲以己之长,加以发挥,不断改进,创新提高,日将月就,渐入佳境,把篆刻艺术融入到刻私章之中,在蒋坝古镇很快就出名了,生意渐好,顾客盈门。
离乡背井十年,父亲思乡心切。于1947年率全家回到明光,租房住在河下顺河街。每天到大马路摆摊刻字。父亲的技艺在明光同行业中是佼佼者,首屈一指。1949年初,明光刚解放,新生的红色政权要刻大印,慕名寻到家父,父亲精心制作了平生刻制的第一枚方形官印一一嘉山县人民政府印。政府工作人员非常满意,此后,经常找家父刻制政府各部门、机构公章和一些干部领导人的印章和签名章等。父亲出名后,也不摆摊子了,移居到大马路18号,租了“二进子”两间半小屋,坐家迎客,在大门口挂起“张公孚印社”牌匾,时在1952年。大马路18号是半间门面房做通道,向南进入“二进子”,在门面通道里还挂有一面玻璃框,里面陈列家父刻章的印拓,也包括前几任县长杨如新、赵光普、黄估明的印章。1953年之后,第四、第五任县长王耀东、武明的印章还有签名章都出自家父之手。
由于家庭人口渐多,负担渐重,父亲意识到不能单靠手工刻字,要寻求发展。经过考察,从南京引进新技术产品一一橡皮图章生产,遂从1952年起,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每月从牙缝里省出几十元钱,一点一点分批购进制作橡章所需的铅字和辅助设备。在皖东各县率先生产橡皮图章。该产品主要用户是银行、税务及所有会计必用的科目条戳。当时母亲才30余岁,精力充沛,在家务之余也能做些下手活,印社成了夫妻店。到1955年底合作化入社时,橡章设备折价入股值900余元,接近“小业主”资产一千元的标准。
明光刻字社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工商联组织领导成立艺工业同业公会,推举家父为主委。到1956年1月成立艺工合作社,原来刻字的九人中,有杜秀清、李国常已参加工作,分别成为粮食局、财政局的干部,程锡志回了老家洪泽县,后来进县印刷厂,其余六人均入社。
艺工合作社包括照相、钟表、刻字近20人,总店(兼刻字组)在大巷口原回民饭店斜对面一间两层小楼。钟表组在大马路17号(今人民路42号),照相组在大戏院对面,原田海山照相馆。1957年初,艺工合作社撤销,三个组各自独立。刻字组迁至大马路17号,钟表组迁至大马路中段(今人民路120号)。当时行业归口是商业局管辖。刻字店(组)成员除了家父,还有王绳武、邵子健伯伯,叶维璞、胡振琰、姚云光叔叔一共六人。
工资形式为计件工资,集体提留42%作为税金、福利和费用、积累等,个人净得52%。刻字工人技术水平参差不齐,1956年2月,进行民主评定技术等级。家父为甲级,其余三人为丙级,两人为丁级。设甲级工资为100%,丙级为80%,丁级为70%。起初还规定,上封顶下保底,上限甲级工资为50元,丙级40元,丁级35元。下保甲级35元,丙级25元,丁级20元。当月各人所挣工资超出上限部分充作积累,以丰补歉;所挣工资低于保底部分则从积累中予以补齐,体现了走合作化道路的优越性。后来因业务清淡,积累太少,不够弥补,就取消了上下限制,纯粹是多劳多得,不劳不得。
其实家父工资单价高于别人,也是要耗费时间和精力的。父亲做事比较认真,追求完美,源于他少年时在上海外资企业当学徒,严师的要求,使他养成一种良好习惯,做任何事情都严格以工匠精神为准则,丝毫马虎不得,专注执着、精益求精、心无旁骛、不断创新。因此,他刻的章花费的时间要比别人长,从字体上看,是布局合理,美观大方,工整受看;从工艺上看,刀法娴熟、章底平整利落,深度达1.5毫米以上(一般印章不超过1毫米,现代电脑印章深度只有0.5毫米),深的好处是不易粘糊印泥,经久耐用。我实事求是的还原历史,在此也无意中伤当年刻字店其他的老师傅。相比之下,主要是父亲过于认真,追求完美,技术突出而已。
从1959年起,刻字组陆续增人,有学员郭成扬(做牛角)、吴德炎(刻字)、营业员刘益英、制作牛角章料(盒)的技工南京人余慧龙、孙兴福、庐江人吴俊、修理无线电的陈鸿章,到1963年底我进店为止,人数最多时有13人,店名改叫刻字社。1961年划归手工业联社(即手管局)管辖。
1962年,陈鸿章在南京学成无线电修理技术归来,附属在刻字社,叫无线电修理部,陈父是军转干部,时任县工业局长。陈局长位高权重,竟然无法安排自己儿子的工作,而是自费学会技术,再挂靠在集体企业。可见当年干部作风的清正廉洁。鸿章兄为人耿直、忠厚、话语不多,技术上不保守,店里职工闲时就近观察,学他的修理技术,日久天长,也都学会了简单的无线电修理。
我是最后一个入社也是第一个调出的人。1963年12月为开辟涧溪区的刻字业务,刻字社派50多岁的王绳武伯伯和16岁的我同去,我们住在涧溪老街的手管局办事处,在门口设摊刻字,干了近20天。父亲从我十多岁起就教我学刻字,属于“门里的”,手管局就批准我进社当学徒。1964年1月1日起,我到刻字社正式上班,为了不“抢”老职工的饭碗,规定我不刻章,只做橡皮图章,即把家父原来兼做的工作转为我做,父亲只刻甲级工资的章,没有了做橡皮图章的收入,显然收入要减少一些。但为了让我有个工作,就得牺牲一点。名义上是我做橡皮章,其实还都是以父亲为主,亲自动手示范给我看,我边学边干,父亲的工作量一点也没减少。这第一个月还真巧了,橡章业务好,按计件工资,我当月工资40多元,高于大多数人。二月份是春节淡季,我工资是八元多。三月份30余元,四月份20多元,和老职工都差不多了。这样一来,有人反映到手管局,局里研究后,明确我是学徒工,从六月份起工资定为每月15元,1965年每月18元。每月橡章业务做多了,就为社里多积累,父亲为了让我就业,结果我是就业了,但实际家庭收入并未增加。后来手管局有人提议,把我调到当时正红火的明星企业县耐火厂去学做木模,就这样,我于1965年8月调到县耐火器材厂工作。
1966年文革开始,时兴佩戴“语录牌”,县里局里决定由五金厂承担此项政治任务。手管局将家父调至县五金厂做“语录牌”。父亲从此离开了刻字行业,改变了工作性质。父亲业余爱好仍是书法、篆刻,最后成为安徽省著名篆刻家,这是后话。
1970年代耐火厂成立电炉车间,缺少电工,陈鸿章也调到了耐火厂当电工。79年分设电炉厂,陈鸿章在电炉厂带了不少电工学徒。陈在退休前是安徽省电炉厂工会主席。刻字社营业员刘益英以及做牛角的师傅也陆续离开了刻字社。七十年代县城人口增至5万,刻字业务也越来越少。随着老职工退休,最后只剩吴德炎一人支撑着老刻字店。
韩山印社

上文说到1981年张凤林老人退休,拉了几十年板车,也该歇歇了。可是,七个子女中还有三个不满20岁的儿子均无工作。那个年头就业很难,凤林叔一个人那点退休金实难维持全家五口人生活。
凤林叔自1951年到明光开印刷社,与家父一直相处的如亲兄弟一般,兴趣相投,走的很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一起谈古论今,无话不聊,历史、人文、国学、诗文谈的最多。凤林叔的三姐夫在临淮关开印刷刻字镶牙社,凤林叔早年也学会了一些。后来与家父交往过密,对篆刻亦有很深的了解。于是有了想法:“现在改革开放,允许个体经营,我想教两个孩子学刻字,兴许能挣一碗饭吃……”凤林叔对家父说出这些想法,家父表示会竭尽全力支持。家父找出一些刻字的工具、刀具相赠,又帮助谋划方案,很快,凤林叔的五子、六子就在大马路(今人民路)镇医院东面摆起了刻字摊。因为离老刻字店太近,没多久,就挪至车站路豆芽巷口,还搭了一个防雨棚。后来因为要建工商银行大楼,豆芽巷拆迁了。
1984年前后,凤林叔在韩山路南段租了一间小棚子,并挂起了“韩山印社”招牌。经过这几年锻炼,小兄弟俩进步很快,凤林叔自幼有书法功底,专门负责设计印章样式和写字。当时市面上已流行塑料章料,比传统的木质章料更软一些,容易下刀,兄弟俩刻得越来越好,“韩山印社”渐渐出名了。那人民路上的老刻字店也只剩吴师傅一人,加上梅井巷口一个摆摊刻字的,明光从事刻字总共也就三、四个人。生意虽清淡些,但还能维持生活。凤林叔会篆刻,不时有人上门求他刻印(篆刻,系书法绘画之用),久而久之,人们习惯称张凤林先生为“韩山刻字老人”。
九十年代中后期,电脑刻章面市,还有原子印章(自带印泥的),取代了手工刻章,市场逐渐萎缩,小五小六兄弟俩也改做其他行业。至此,手工刻章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明光最后一家专业刻字店一一“韩山印社”也消失在改革大潮之中。
如今已95岁高龄的凤林叔住在女山新村其六子家中,在子女们的精心照料下依然健在,颐养天年,借此机会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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