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概念回顾 | 远方
孩子,遇见你
如同透过云层的细碎阳光
惊艳了冬天苍白的脸
我希望自己是一棵孤老的树
等待你每一次的疲倦停留
7月份,克雷莫纳如往常一样刮起凉凉的海风,我第一次见到她。
她拖着小而孤独的旅行箱,醒目的黑色长发裹着消瘦的肩,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的工作室门口,似一阵花香,突如其来地让人窒息,一瞬之后又清馥怡人。她开口向我询问,当我告诉她我就是老马克时,我恍然看到一朵花瞬间的绽放,发丝飘散,笑容轻漾,深褐色的眸子里有朗姆酒在打转。
一个漂亮的中国女子。
林一一克雷莫纳最老的制琴师一一找到我,同我说,她要去远方,想在此处歇脚。我没有理由拒绝,不要责怪一个老人的好奇心,尤其是这如湖水般平静的生活突然落入一朵花。她不是个话多的女子,意大利语说得又不流利,便更加缄默,只是爱笑,笑得明亮而刺眼,灼得人心痛。大部分时候她会静静地看书,或安静地听我叨唠,但有时也会心血来潮般,穿上波西米亚风的彩色大裙摆,跳弗拉明戈给我看。
表情落寞,动作热情,从缓至急,然后在一个明亮的音色上一切绚烂缤纷戛然而止,这是弗拉明戈,是古老的吉普赛舞与西班牙风的激情邂逅,高傲而又热烈,令人意犹未尽。林将长发挽起,露出颀长的脖颈,戴上大大的耳环,锁骨愈发显得单薄,翻转的手如同月光下的玉兰,干净而纯粹,仿若在宣告着生的苍凉与无奈。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和着响板扣在人心上,傲然的姿态,摇晃的裙摆如同一朵迷迭香在我的工作室天天盛开。
我微笑叫好。也许,这样的孩子,不问,便是好。
9月份,该开始工作了。
“面板要用坚实的云杉,背板则是较为松软的枫木,弓子以柏南波耳木为最好,这些木材必须都是纹理顺直,年轮疏密均匀的树,经过十年以上的风干与静置,才能制作小提琴。”
我一边挑选木材一边缓慢地同林讲。她向我表示,她要给自己做一把小提琴。
“传说,每一棵树都会有一位精灵,在岁月镌刻的过程中,树的精灵也会随之净化,再做成小提琴,精灵便存在于小提琴中了。这是每个制琴师都谙熟的故事,也是每个制琴师的信仰,这便要求尊重与认真,所以克雷莫纳才会成为小提琴之乡。”有人认为信仰不过是执念,殊不知那是真正的生的唯一途径,就如同舟的桨,只有它才摆脱生命的旋涡,躲开屈服后的反复。
抬头,林抚着木材失神地站在那里,静得仿佛灵魂要剥离身体离去。我心中急切而又莫名的怕,她像那闯入人世间的精灵,浮于尘世之上,不被任何事情所累。
“我喜欢树木,不,应该是爱。”刚才的一瞬似乎没有发生,又是那明亮的美容,如朗姆满溢的双眼。
工作的日子平缓而充实,切割、打磨、调漆、熬胶,我做着五十年来一直在重复的工作,却依旧热情。我执着于自己的美学,执着于每次琴身被切割出的优美线条,打磨得光滑细密的面板,这带给我感动与满足。小提琴在我眼中变得不一样,我听得见它的呼吸,那精灵的低唱,这促使我做得再细致些,再完美些。只有小提琴与我,感觉不到白昼黑夜,时间停在那,仿若永恒。
这种感觉我没有同别人说过,似乎说了也不会懂,自己反倒成了矫情的人。但,林每次都是专注地看着我,意味深长,我有着想向她诉说的冲动,直觉告诉我她会懂。但已经封闭五十年了,真要说出居然会有一种被人看透的感觉,罢了罢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何必强求。
林也跟着我忙碌起来,看得出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每一步都再三思量小心翼翼,虽然手法生疏,却也严谨精细,这会是一把好琴。
有人陪伴的日子总是匆忙的,林的心不在这里,我看得出来,诚然我很喜欢这花一样的女孩,但我留不住她,孩子,我不奢求,只希望你能在累的时候,把这当成一个家。
过程与结局都有了
连自己都觉得贪婪
艰难渡过的荒凉河岸,发现
岸即是此岸
好在,我只是我
我要走了,在被海风吹乱的7月。
不想离别时太悲伤,所以我告诉老马克会在某一天悄悄地走。老马克送给我一个精致的木质琴盒,他亲手做的,我的琴放进去刚刚好。我拥住老马克。
“老马克,要好好照顾自己。十年后,我还会来。”
“这是约定?”
“是约定。”
老马克拍拍我的背。我望着他花白的络腮胡和深邃的眼,鼻子泛酸。
并不是不舍,我喜欢老人,他们有洞悉一切的智慧,体贴的包容,和最为平凡广大的爱,对这仓皇生命。与老人相处的日子你可以坦然平静地细数时光流过的点滴,不必慌张;可以旁观这人生的跌宕反复如戏剧,付之一笑;可以让日子平静地继续无波澜,不求华丽。我喜欢这岁月安然静好的样子,但我仍有深切的冲动离开。
经过苍茫的大海与摇晃的列车,我回到中国的东北,这是我的家乡,有可爱的冬天,我总是期待每一次的洁白的雪。十七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在大地流浪,如今已是十年。当我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便知道了自己的不同,仿若骨子里有被压抑的喧哗,只剩虚假的寂静,这感觉令我无措。我常常想不明白很多事情,而令我最为困扰的是“生”。世界乃至宇宙是被无人知晓的虚无包围,世界可以毁灭,宇宙可以消失,而这无边的未知啊,是否就是永恒?与此相比,生命是显而易见的轻薄与无奈,但人却能感知远比这未知还辽阔的物,这是生命的神奇吗?从物质上,人的生很渺小,没有意义,那精神呢?我思索着人生真正的意义,越发感觉得到内心的召唤,是灵魂!是灵魂的自由!这是生的真正意义。
于是,我以远方为目的地,一路走来,只为寻找释放灵魂的路。街头艺人、舞者、僧侣、
画家、小丑、钟表匠……这是我旅途中的每一段风景,是我意外的财富。那街头艺人弹奏的木吉他,我忘不了琴弦拨动如流星划过,在夜空漾开涟漪,一路荡到人的心底,歌声如同把月光浸到水里一样的清凉舒爽,那是用生命唱响的华章。那画家总是嘴角噙着笑,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满是被揉碎的璀璨星光,我忘不了那双看得懂美的眼睛,和那眼中绝美的风景。那严肃的钟表匠,工作时不允许有任何声音,我忘不了时间在他那里得到精准,这个摆弄时光于股掌中的人,从不对我笑,却在分别时湿了眼。还有那小丑,卸妆后如同海风般温柔清爽的人,我忘不了他同我讲,他每天以虚假的微笑示人,有时的确很累,有别人不了解的辛酸,但他爱这份职业,不仅带给别人欢乐,而且给自己嘲笑这无知的世界一个正当的身份。这些人,有着自己的信仰,灵魂不沉于这浮华的俗世,自由如旁观者一样地存在。他们告诉我,拥抱梦想,这是释放灵魂最让人快乐的一条路。
老马克,同他生活的一年里,他用他的心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梦想——当你做一件事感受到了永恒。在老马克制作小提琴的时候,这种强烈的信念便存在了我的脑海,对于制作小提琴的热情,无论是二十岁还是七十岁都一样,这便是另一种永恒了吧?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黑朗姆酒,在老马克家我们经常喝,酒味芳醇,香入骨髓。老马克曾戏言,这晶莹的褐色酒体是我的眼睛。摇晃着杯子里的酒,我想念一路上给我指引的人,我的路途结束了,心满意足,却也留有遗憾,我找到了路,但没有找到梦想,这条路还应该走下去,但行路人应不再是我。
再寻找一次吧,找一个孩子,同我一样,有对灵魂最深的渴望。就在这东北寻找,我希望她是被凌厉的北风洗礼过,雪一般纯净的人,生命中有着厚重的隐忍与坚强。
我需要这样一个孩子,来继续未完成的路。
反复地,她对我诉说那个梦
蓝色的连衣裙盛开
沉入深蓝色的海底
她很幸福地笑,那是她的
归宿
第一次见她,我七岁,有莫名的归属感。我记得,那晚孤儿院窗外的夜空,是大片大片深蓝色的云。
她成了我的监护人,她让我喊她林,她喊我小寞。她待我很好,不甚拘束,只是一个精致的木质琴盒和一条深蓝色连衣裙不许人碰。
她有一间偌大的书房,采光极好,阳光射入总如跳舞轻盈,好多的书,好多种语言,弯弯曲曲攀爬如蚯蚓的文字,却也美丽生动。我本喜静,闲来无事便随手翻阅,倒也兴致盎然。不懂的字不会的语言,便去问她,她总轻轻地笑,然后细细地讲,每到这时,我会感到时间如清流淌过心间。
她偶尔会跳舞,心情很好或心情不好,花枝招展的裙摆,紧抿的唇,目光缥缈,仿佛什么都没看又仿佛在与远方的灵瑰对望,就这样跳着,永远都不会停下一样。
有时我会半夜醒来,看到她坐在窗台上,抱着那条深蓝色的连衣裙,月光肆意,照着她的面容如同破碎的花瓣。她一定又做那个梦了,那个深蓝色的梦。
我的生命复苏了!那首曲子,如一记记闷锤砸向我的心,要把我的灵魂敲出与其共舞一样,我变得不是我,我疯狂地跑向林,摇晃着她,嘶喊着“我要拥有它!让我拥有它!”从此,每周她送我去学小提琴,因为那首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
她有时会搂着我站在镜子前,我们有些相像,同样消瘦,黑色长发,淡色唇瓣深褐色的眸。只是她更苍白一些。她会指着我们的眼睛笑着说:“这里都是黑朗姆酒。”我知道我们相像的不仅是外表,我可以理解她,每一次的突然静谧,每一次的突然癫狂。我们的心灵有我们触摸不到的背面,有时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一点一点吞食平静,极力地想将其填满却不知所措;有时又溢出满满的感动,蔓延全身,一个激灵,毛孔张开渗入冷气,只想安静。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急切地跑向她,我要让她感受到,这是她想要的,或者说这是我们想要的。
摆好琴,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铺满的云,凛冽地拉响一连串的高音,就像撕裂生命的一个伤口。
我第一次演奏《流浪者之歌》,奏响了我生命的波澜。
急音、缓音、低沉、高昂、缠绵、徘徊、倾诉、怒吼,我已无法将自己控制,我的手与弓子结为一体,我的内心的膨胀,有什么要冲破它,似一阵暗涌,翻腾、起落,要冲破这束缚。冲破了,我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林,看不见云,看不见窗外洁白的雪,世界,只有我,只有小提琴,我看见我的灵魂钻进小提琴,与小提琴共舞。
终了,我瘫软在地,隐约记得,林抚摸我的头发,吻我的嘴角,浑身颤动。
半夜,我被声音吵醒。模糊地看见林在我的房间跳舞,月光照射下的舞台,经典的《卡门》与以往不同,她穿着那件不曾穿过的深蓝色的连衣裙,双眼紧闭,舒展身体,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今夜,她真美。
她走了,直觉告诉我她不会回来了,不过无论她去哪,我想她一定是幸福的。
床头安静地躺着那个珍贵的琴盒,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小提琴,看得出被放置了很长时间。一张留言躺在琴弦上:
林寞
去远方吧
带着纯白的梦
守护其一生
我在最深蓝处等你
……
又是7月,已经十年了,我想念那个花一样的女子。
“请问是老马克的工作室吗?”抬头,一个中国女孩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的工作室门口,背着一个熟悉的琴盒。当我点头时,我再一次看到一朵花瞬间的绽放,发丝飘散,笑容轻漾,深褐色的眸子里有朗姆酒在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