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痕║将军令(历史武侠)
第一章 琴韵
襄阳城往南数十里之外的驿道边,孤单地伫立着一座破旧、残败的六角亭,亭后是一片小小的桃林,中无杂树,光溜溜的枝桠间披着一层浅雪,两匹腿长身瘦、鬃毛卷曲而疏落的老马,在林间随意徘徊,天地间仿佛充满了肃杀、萧索之意,却又从中透出一丝孤清和凄凉。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同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六角亭中忽地传出一阵吟咏之声,声音激越、悲壮,本是豪情万丈、气吞山河的一阕词,却让人生生听出一种惨痛和愤慨之意,正是一首岳武穆脍炙人口的遗作《满江红》!
吟哦之人是个生得星眉剑目、气宇轩昂的青年儒生,一件青色长裘裹住单薄、颀长的身子,显得有几分枯瘦、孱弱,掩不住的书卷气中却又透出一丝英气、一点清狂。这儒生复姓欧阳,双名“志远”,取自“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自称祖籍庐陵,系欧阳修一脉所出,三岁能吟,五岁作赋,七岁时在乡邻间已崭露头角,小有名气,但他生性淡泊名利,无意仕途,自少年起便四处漂泊,常言: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其时正值南宋末年,烽火狼烟四起,战事经年不断,风云动荡,形成天下逐鹿之势。大宋泱泱之国,天子昏庸无能,朝中权臣当道,不知多少忠臣义士惨遭迫害,或死于牢狱,或血洒疆场,尚能带兵打仗征战疆场的将领不过三五人而已,游弋于塞外草原的蒙古族人由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率领,虎视眈眈,觊觎中原,可谓是内忧外患,亡国在即。欧阳志远生逢乱世,走遍神州各地,看惯了风物人情,眼见家国不保,边关吃紧,决定北上,倾毕生所学,尽绵薄之力,便觉终生无憾!
站在欧阳志远身边的书童侍剑脸上露出一丝莫言的伤感,不无感慨道:“公子,岳爷爷的一曲《满江红》,这一路来你或吟或唱,已不下百遍,却不知为何,每一次听来,侍剑总有不同的感受。想那岳爷爷一生忠肝义胆,精忠报国,却被那奸相秦贼随便以‘莫须有’之罪名杀害,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当真令人‘怒发冲冠’!”
欧阳志远望着银装素裹的茫茫天地,喟然一叹,清狂中又透出一丝忧郁,说道:“想当年岳爷爷文武双全,大破金兀术,朱仙镇一役大快人心。如今我朝江山只余半壁,危如累卵,岌岌可危,襄阳城是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铁骑攻破,便势如破竹,大宋数百年基业弹指一挥间悉数尽毁。若非‘江南大侠’南宫毅将主动请缨,率领一班江湖义士奔赴前线,援助吕文焕吕将军死守城池,忽必烈十万铁骑怕早已踏破中原寸土。不过南宫大侠虽有侠义之心,大将之才,却无岳爷爷运筹帷幄之智,于兵法一道更是所知甚少,终究难当大任。朝廷对吕将军又多有猜疑,不肯拨兵支援,依我之见,襄阳不日终归是保不住了!”
侍剑道:“公子虽无意仕途,于兵法布阵、行军谋略却皆有所涉猎,此去襄阳,吕将军和南宫大侠若得你相助,不啻如虎添翼,蒙古兵声势再如何浩大,想必也难成气候,大宋江山朝夕可保,公子来日必可王袍加身,名垂千古。”
欧阳志远摇头道:“当今天子庸碌无为,朝中多有乱事奸臣,泱泱大国实则如同浊流,一掬清泉难澄其色,只有愈混愈浑,若为官,势必为其所染,脱身不易。我前往襄阳,不为名利,不过是敬仰南宫大侠侠义之举,自告奋勇,欲助吕将军一臂之力罢了!”说着伸指弄琴,在弦上轻拨了一下,发出“铮”一声脆响!他调整坐姿,手指拨动,一曲悠然而出,琴意安详寂静、洒脱自在,竟是一曲《华胥引》。
《华胥引》引自这样一个故事:传说黄帝夜得佳梦,梦中来到一个叫华胥国的地方,其地“国无师长”、“民无嗜欲”,其国民“美恶不萌于心,山谷不踬其步,熙乐以生。”黄帝见其国之状况,羡慕不已。华胥国的国民所过的安详自在的生活,正是黄帝心中的理想生活。换而言之,黄帝的华胥之梦,正是他治国的思想境界。
一曲终了,欧阳志远只觉胸中抑郁之气去了大半,心头明朗许多。他振衣而起,正欲吩咐侍剑收拾行装继续赶路,忽听有人说道:“公子所奏之曲,可是《华胥引》?”这声音清丽娇美,如珠落玉盘,又似风铃轻动,极其悦耳。
欧阳志远循声望去,只见雪花漫天如鹅毛般飘飘浮浮,不知何时,驿道边竟停驻着一匹神骏矫健的白马,骑士是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娇小的身躯裹着一件华丽洁净的皮裘,一条淡紫色的丝巾从如云秀发中穿绕而过,盘发成髻,一支白玉簪子横插其间。那女子额前几绺垂落下来的长发随风飘动,端坐在马背之上,似欲乘风而去,显得出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
时逢战乱之际,民间百姓为避祸乱,大都远离战地,迁往南方,除了官兵运送粮饷前往襄阳,这条驿道平时几无人迹,那华裘少女的出现,令欧阳志远顿时喜形于色。他点头含笑道:“正是,小生有感于方今之世战乱不堪,天下苍生为之受苦不尽,一时兴起,这才斗胆献拙,倒让姑娘见笑了!”
那华裘少女摇头道:“此曲之意,国泰民安,天下太平,本是世人所求。公子寓意于琴,声色并茂,乃是有感而发,发自深心,仅是这一份思想便已难得之至。小女子虽然才疏学浅,不明琴理,但细细听来,却觉得实在是一生中最为感动之佳曲。”
欧阳志远淡淡一笑,挥一挥袖,潇洒之极,抱拳道:“小生庐陵欧阳志远,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那华裘少女扬起圆润光滑的下巴,双眸亮如秋夜中的星光,白皙柔嫩的脸庞微微泛起一层红晕,俏丽的容颜似又多了一分娇媚。她沉吟片刻,飞身下马,缓步入亭,抱拳还了一礼,轻声细语道:“小女子姓章,闺名忆菲,来自京城。”说着,目光从欧阳志远悬垂在腰间的长剑,和横陈在面前石桌的瑶琴上缓缓扫过,娇美的脸上不由得露出种崇敬之色。
自大唐以来,文人佩剑成风,而琴更是自古以来便被儒、道、佛所喜,道者喜爱琴那清静洒脱的韵味,佛者喜欢自琴中领悟空灵大智,儒者更将琴视为身份与学识的一种标识。宋朝重于文治,人们对那些饱学之士非常尊敬,不知不觉中,章忆菲对欧阳志远又多了几分好感和亲近之意。
欧阳志远清清喉咙,正欲客套几句,却见章忆菲陡然脸色一端,别转螓首,明亮如一泓秋水的眼眸,乍然射出一道慑人精光,凝神向前方驿道望去。
第二章 血书
北风凛冽,裹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啸而过,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和一些呼喝叱骂的声音也随之从前方隐隐传来。片刻后,只见四个人手持武器,在驿道远处风驰电掣般相互竞逐,瞬间钻进了桃林深处,一个青衣人身负铁弓,腰悬箭壶,手擎一支丈八长矛,与三个黑衣人苦苦缠斗,殷红的血染红了飞雪。那三个黑衣人一人用刀,一人使剑,另一个手持虎头双钩,将青衣人围在核心,三般不同的兵刃舞得滴水不漏,尽往他身上要害之处招呼,似欲将他一举置于死地。青衣人将长矛抡转,或挑或刺,或砸或磕,使尽百般技法,兀自苦苦支撑,以一敌三,独木难支,已呈败象。
那用刀的黑衣人展开“地堂刀法”,身形舞动间,但见满地雪花翻起,一味攻击青衣人下盘,几乎将他逼得毫无立足之地;黑衣剑客剑法凌厉、凶狠,剑剑不离青衣人胸腹要害之处,使双钩的黑衣人双钩飞舞,攻的却是青衣人颈项以及头部。青衣人背腹受敌,上、中、下三路俱都被对方封锁住了,加之力战已久,气衰力竭,再难轻易突围而出,只得强打精神全力应付。但他毕竟孤援无助,避开了刀剑却躲不过双钩的袭击,勉力支撑了七八个回合,身上、腿上又都添了几道血口。
“贼厮鸟,你已是穷途末路,何必垂死挣扎?”黑衣刀客边发动攻击边喘息着道,“识相的,赶紧把血书交出来,我们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青衣人一矛挑开从身前刺来的长剑,冷笑道:“你们一路追来,为的就是得到血书,倘若得手,必然杀人灭口,我如何能够束手待缚?”
黑衣刀客双目一张,射出两道精光,沉声道:“非要两败俱伤,你才甘心吗?”
“血书关系重大,就算难逃一死,我也宁愿与它同归于尽。”青衣人说着,狠狠一咬牙,长矛用力一推,随即反肘向后撞去,一招两式,恰好化解了刀剑的合击,却又陡然一声闷哼,左肩膀已被从斜刺里攻到的虎头双钩划破了肌肉,顿时血流如注。
使双钩的黑衣人阴恻恻笑道:“你已是强弩之末,横竖都是一死,何苦逞强?”说话间,双钩愈逼愈紧,丝毫不给青衣人喘息的机会。
青衣人三面受敌,险象环生,处境如履薄冰,仗着“一分长、一分强”的兵刃之利,将长矛抡转,在身体四周连舞四圈,生生将三个敌人迫退数尺,长笑一声道:“我自知今日难逃一死,但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否则黄泉路上孤单寂寞,未免也太无趣了!”矛长利于远攻,他一语未毕,矛头一挺,直刺黑衣剑客面门,竟不设防,对一刀双钩置之不顾,顿时背腹空门大露。
黑衣刀客展开“地堂刀法”着地滚来,一刀向他双脚削去,陡然间,眼前雪花纷飞,阻住了视线,却是青衣人料敌机先,一脚踢起满地积雪,夹带着阵阵劲风激射而出。黑衣刀客目不视物,一时失去敌人踪迹,不敢贸然进攻,慌忙后退。
风雪中忽然传出一声闷哼,一声惨叫!黑衣刀客的目光从渐渐飘散的雪花中穿过去,只见青衣人左手已齐肘而断,手中的长矛却穿透了使双钩的黑衣人胸膛,将他紧紧钉死在了雪地上。原来青衣人刺向黑衣剑客的那一矛,实是引诱使钩黑衣人深入攻击的虚招,自己挨着失去一臂之痛,长矛一撤,以最快的速度,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发出致命一击,除去了一个敌人。
三大强敌已去其一,青衣人精神为之大振,暴喝一声,纵身向黑衣剑客扑出,“直捣黄龙”,拳风呼呼,势如疯虎,竟似欲与黑衣剑客同归于尽。黑衣剑客长剑挽出一朵剑花,迎面刺出。青衣人一矛洞穿使钩人的胸膛,急切间来不及拔出,赤手空拳,是万万不敢硬接这一剑的,只见他反手从背上抽出铁弓,向来剑挡去。“当”地一声,弓剑相交,顿时花火飞溅。青衣人以力卸力整个人都向左前方扑出,接连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喘息不止。黑衣刀客趁机舞动钢刀,着地滚来,漫天纷飞的雪花中,只见一道血光狂飙而起,这一刀竟又将青衣人的左肩胛砍出了一道深长的血口子。血花未散,风中又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黑衣刀客突然迎面扑倒,鲜血从喉咙处不断涌出,竟是被那青衣人用弓弦割断了大血脉,立时毙命。
顷刻之间,青衣人便击毙了两个高手,尽显其之骁勇、狠辣,那黑衣剑客不禁又惊又怒,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怪叫一声,挥刀扑上,势如疯虎。那青衣人弦断黑衣刀客喉咙,实已用尽了全力,再无抵挡之力,“扑哧”一声,这一剑当即刺入了他的小腹,剑尖直透他身下的雪地一尺数寸。
黑衣剑客一击得手,却也不敢大意,立即飞身后跃数尺,眼见青衣人已不再动弹之后,这才缓步上前,在青衣人身上不住摸索,似是寻找某些极其重要的物事。就在这时,异变陡生。明明已气绝身亡的青衣人,手中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支利箭,扬手间便已刺穿了黑衣剑客的喉咙。黑衣剑客双眼象死鱼般凸了出来,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当即扑地而亡。
欧阳志远本是一介文弱书生,何曾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血战场面?他按住自己不住“扑通、扑通”跳动的心房,许久都未能回过神来。章忆菲却是镇定如常,脸上毫无表情,双眉紧蹙,似在深思。
欧阳志远暗叫一声“惭愧”,心中想道:“这位章姑娘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当今之世,兵荒马乱,她孤身闯荡倒也罢了,此刻亲眼目睹他人浴血厮杀,竟也毫无惧色,巾帼不让须眉,多半不是寻常女子。”他一连吸了数口冷气,略一定神,目光瞥处,却见桃林中的那个青衣人正在无力地向着自己招手。他惊喜地大叫道:“章姑娘,那人还活着!”情急之中,一时竟忘了章忆菲是个女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快步向桃林跑去。
章忆菲眉头微皱,眼中露出种愠怒之色,粉嫩的脸颊却又没来由地飞起两朵红云。她轻轻挣脱了手,沉声道:“公子不可莽撞……”话音未落,欧阳志远已跑出数丈,她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只好也跟了过去。
二人快步跑到那青衣人身边,只见他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生死只在顷刻之间。
欧阳志远急声唤道:“壮士,你是何人?为何会遭到他人追杀?那些杀手又是何人所遣?”
那青衣人喘着粗气道:“我乃吕文焕吕将军部下……吕将军怀疑南宫毅将通敌卖国,命我潜入他居住之处搜寻证据,不料行踪败露,这……这才……”说到这里,一口气接不上来,喘不能言。
欧阳志远闻言大吃一惊,失声道:“南宫大侠通敌卖国?这……这怎么可能?可有证据?”
青衣人道:“就在我的怀里,是一张羊皮血书……你们一定要把它交到吕将军的手里,将叛贼就地正法,如此……襄阳方可不破,家国方能不碎……”语声未落,终于油尽灯枯,气绝身亡。
欧阳志远撕开青衣人的胸前衣襟,果然发现了一张旧羊皮纸,只是其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文字的记载。他满脸疑惑,转首对章忆菲道:“章姑娘,这一张空白的旧羊皮纸,如何能够证明南宫大侠确实通敌卖国?”
章忆菲淡淡地瞧了旧羊皮纸一眼,漫不经心道:“江湖上有很多古怪伎俩,这张旧羊皮纸定然是经过了特殊处理,在某种情况下便能显现出它隐藏着的真相。欧阳公子,你先好生收着。”说罢,目光落在青衣人血肉模糊的右臂上,秀气的娥眉突然紧紧攒在了一起。
青衣人体格魁梧健壮,手臂结实粗大,厚厚的手掌布满了坚硬的肉茧。章忆菲凝神注视了许久,最后目光定格在了青衣人手臂外侧的一个图案上。那是一种动物的图案,已被鲜血和伤痕毁坏了它原来的模样,是飞禽还是走兽,一时竟是无法辨认。章忆菲的眼神和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似是有了意外的发现。
欧阳志远并未察觉到章忆菲的异样,小心翼翼地将旧羊皮纸收藏妥当,长叹一声道:“章姑娘,姑且不论这四人孰是孰非,人死则入土为安,我们就地挖坑,将他们埋葬了,以免暴尸荒野,一饱兽吻。”
章忆菲似有深意地瞄了欧阳志远一眼,不胜唏嘘道:“战乱之际,人人自危,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欧阳公子如此古道热肠,当真令人敬佩!”说着,当先拿起黑衣刀客的刀,飞快地在地上刨了一个大坑,与欧阳志远合力将四具尸体掩埋了,并驾齐驱,纵马直奔襄阳!
第三章 死城
襄阳城始筑于汉,唐宋年间改为砖城,增设垛堞,新建城楼;它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城墙坚固,城高池深,固若金汤,易守难攻,是一座古今闻名的军事重镇,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自东周伊始,襄阳一直都是群雄角逐的重要战场,战争的硝烟不断弥漫在它的上空,每一道烽烟,都为这座古老的城池增添了一分历史的厚重。
“得襄阳者得天下,守襄阳者守天下。”其时襄阳守将吕文焕率领将士死守襄阳城已达六载之久,忽必烈大军虽有十万之众,纵然切断了宋军的东西南北之援,却始终不能以浩荡之势取下这弹丸之地,便也无法长驱直入捣碎京城一统江山。但此时的襄阳,早已成为一座孤立无援的死城,城中粮草渐渐断绝,寒冷之际,房舍的门窗都成了取暖之物,将士温饱尚且不能解决,又如何还有心力作战抵抗?假以时日,终究是城池失守山河破碎。
入夜,漫天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的落下,轻如柳絮随风舞动,淡似飞花自在旋转,铺满了整片大地,在深沉的黑色夜幕里泛起一层淡淡的微光。高高盘踞在汉水流域之中的襄阳城,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巨人,在连年不断的战火硝烟弥漫之中,慢慢耗尽了生命的光泽,雪花落在它的身上,掩藏起了它的遍体鳞伤,却无法洗濯它心里的沧桑和忧伤。
北风呼呼刮起,隐隐吟唱着一曲哀伤的悲歌,打破了暗夜的静谧。距离襄阳城尚有二里之遥,章忆菲忽然勒住缰绳令坐骑放缓了脚步,随即向后挥手示意。欧阳志远纵马上前,轻声问道:“襄阳近在咫尺,章姑娘为何反而驻足不前?”
章忆菲抬目注视着不远处襄阳城朦胧的影子,淡然说道:“战事吃紧,吕将军早已遣散城中百姓,全城封锁,除了援军,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我们若是如此轻装前行贸然闯入,只怕还未见到守城士兵,便已被万箭穿心成了活生生的箭靶子。”
欧阳志远倒吸一口凉气,拧眉苦笑一声,问道:“依姑娘之见,该当如何?”
“等!”章忆菲胸有成竹道,“我们只需在此等候,无须多久,自然有人前来接应引领我们入城。进城之后,公子切勿多言,凡事依我便是。”
欧阳志远目光闪动,露出一丝狐疑之色,正欲追问,忽听前方呼呼风起,一道影子穿过漫天飘雪风驰电掣般快速奔来。
“来了!”章忆菲转首向欧阳志远嫣然一笑道。
欧阳志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瞬间随风扑鼻而来,目光凝聚在章忆菲笑意盈盈的俏脸上,心中隐隐泛起一层莫名的波澜,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该说些什么。
那道影子转瞬之间便已来到面前,借着微弱的雪光,依稀可见他约莫年逾五旬,满面虬髯,目光中充满了疲惫之色。
“敢问三位可是从京城而来的朝廷特使?”来人拱手作揖,声音嘶哑低沉,“末将奉吕将军之命,前来接应。”
章忆菲拱手还了一揖,娇声道:“正是,如此有劳了。”扭头看了欧阳志远一眼,轻声道:“走吧!”
眼前这个从京城而来的年轻女子,竟然连襄阳守将吕文焕都不敢怠慢,身份果然非同寻常。欧阳志远虽然满腹狐疑,却也不便追问,微微点了点头,与章忆菲并辔而行。
这二里之遥的距离,一路上但闻风声呜咽悲凄连营,入目之处一片荒凉萧索,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入得城来,那一番景象更是令人触目惊心不胜唏嘘。只见高大而古老的城墙虽然坚固如初,但在连绵不断的战火摧毁下,已变得斑斑驳驳,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所经之处,满目疮痍,泥土瓦砾散落堆积,房舍楼阁几无完肤,或是坍塌已久,或是摇摇欲坠,废墟之中虫蚁爬行蛛网尘封,隐隐散发出一种腐烂的味道。覆巢之下,焉无完卵?战争的残酷和无情,让偌大一座城池沦陷成人间炼狱。
午夜的街道显得异常冷清,马蹄轻缓地落在地上,声音仿佛就响在每一个人沉甸甸的心里。偶尔碰见一列巡城的士兵,竟也是个个目光黯淡精神萎靡,在他们散乱的步伐和疲倦的身影中,丝毫感觉不到军人威武之气。
身为镇守襄阳城的最高将领,吕文焕居住的将军府,其实与寻常巷陌无异,屋宇破败,土墙剥落。小花圃本来也曾栽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此刻早已枯死;一株躯干粗壮、高及数丈的银杏树,花叶落尽,却依然屹立不倒,脚下的土地像是被利刃刨过,片片翻开,露出一条条伤痕累累的树根。
房中烛火摇曳,吕文焕双手反剪负在身后,孤身孑影伫立在窗前,时而神情恍惚目光游离,时而拧眉沉思黯然伤神,对从门外传进来的脚步声竟似毫无所觉。
章忆菲轻咳一声,拱手作揖道:“吕将军,小女子奉……”
话未说完,吕文焕已然挥手打断道:“特使不必多言,我已知你来意。蒙古大军所向披靡,攻城掠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奉朝廷之命镇守襄阳,多年来屡遭挫败,如今孤城绝路,朝廷于我早有猜疑。削我兵权,交还虎符,守天下者,能者居之,那是必然之事。”
章忆菲轻摇螓首,浅笑道:“吕将军言重了,世人皆知,若非吕将军率兵死守襄阳,大宋江山早已不保。是以吕将军不必多虑,小女子此行非是为此。”
吕文焕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那么特使为何而来?”
章忆菲没有回答,忽然转身面对欧阳志远,张开手掌,轻声道:“欧阳公子,拿出来。”
“什么?”欧阳志远一脸错愕,不明其意。
“羊皮……”
“哦!是了,羊皮血书。”欧阳志远恍然大悟,从怀中掏出那张旧羊皮纸递给章忆菲。
吕文焕稳健的身躯猛然一颤,倏地转过身来,沉声道:“羊皮血书?!此物从何而来?”
章忆菲慢慢眯起眼睛,两道像剑一样犀利而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吕文焕刻画着几许沧桑的脸庞,反问道:“吕将军是否已经知道一些什么?”
“此物既然落在两位手里,想必两位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吕文焕长吁一口气道,“也罢,事已至此,我也无须隐瞒。襄阳被蒙古大军围困多年,犹如天堑不可逾越,固然是占尽了地利之便,但与各路援军的浴血奋战誓不离弃也是密不可分的。数年以来的坚守和无数次的战役,早已让城中将士饥寒交迫劳累不堪,大都无力作战,渐渐萌生出弃城归降之意。若非义薄云天、素有大侠之称的南宫毅将率领数百名江湖义士,押运着粮草及时赶到,当今天下,怕是早已易主。”
欧阳志远满脸皆是仰慕之色道:“南宫大侠侠义之举,当真让人敬佩。生逢乱世,国难当头,吾辈应当如此,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杀敌,保家卫国。”
吕文焕嘴角微扬,隐隐露出一丝冷笑,低沉着声音说道:“南宫毅将久负盛名,为人豪爽痛快,最是擅长拉拢人心交朋结友,很快便与城中大半将士称兄道弟非常熟络。南宫毅将武功高强作战英勇,数次深入敌人阵营,取人首级,大涨士气,稳定军心,将士们以他马首是瞻。襄阳至今不破,此人功不可没,若非我乃朝廷命官,手握兵符,将军一职,多半早已为他所取代了!”
章忆菲神色间颇不以为然,淡淡道:“江湖中人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如军队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终究难成气候。大宋江山岂能托付于江湖一介草莽手中?”
“特使此言差矣。”吕文焕摇了摇头,喟然轻叹,“南宫毅将看似正气凛然,实则暗藏异心,明里与蒙古大军顽强对抗,暗中却与敌人私下勾结狼狈为奸,彼此达成协议,他助蒙古取得江山,掌权天下,蒙古许他霸业,一统江湖。不出数日,他必然扯旗造反,倒戈相向,与蒙古大军里应外合攻克襄阳。”
欧阳志远只听得目瞪口呆,摇头道:“南宫大侠一生堂堂正正,为国为民,乃是像岳爷爷那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英雄,岂会通敌卖国,做出为世人所不耻之事?”
“南宫之罪,血书为证。”吕文焕略显疲惫的目光落在章忆菲手中的旧羊皮纸上,“我命人潜入他住处盗走这张羊皮纸,便是要揭露他的勃勃野心,呼吁众将士奋力相抗,免遭屠城之祸。”
欧阳志远心中隐隐感到吕文焕所言虚实参半,似是刻意隐瞒了一些更关键的事情,但置身事外不明就里,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更寒夜静,吕将军尚未就寝么?”
“南宫……”吕文焕脸色乍然大变,快步抢到章忆菲身前,将她手中的旧羊皮纸劈手夺了过来,迅速揣入怀中,轻声道,“此物万万不可让他发现,否则他必然杀人灭口。”
话犹未了,脚步声起,南宫毅将已穿过庭院,大踏步走了进来。
第四章 是非
南宫毅将刚及知天命之年,黑黝黝的脸上充满了刚毅果断之色,略微发白的胡须显然已有数日未经修剪,粗犷中又带着些许豪放。他身躯高大魁梧,腰板挺得笔直,目光凛凛,站在那里不怒自威,颇有几分大将之风。
南宫毅将的侠义之举和英雄事迹传遍朝野,欧阳志远对他心生仰慕,神交已久,此刻终于得以一见,不由得又惊又喜。过得片刻,他缓过神来,拱手恭声道:“小生庐陵欧阳志远,久仰南宫大侠侠义之名,矢志效仿南宫大侠先人后己,以身报国。”
南宫毅将瞧了他一眼,轻笑道:“自古以来,报国之志人皆有之,投笔从戎者亦大有人在,但征战沙场毕竟不是儿戏,阁下乃是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冲锋陷阵与敌人浴血搏杀?”
欧阳志远挺了挺胸膛,正气凛然道:“家国朝夕不保,堂堂男儿昂藏七尺之躯苟且偷生,岂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若不能与天下同生死共存亡,岂非枉读圣贤书枉为读书人?若能上阵杀敌,以身许国,纵然一死又有何惜?”
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话语,字字珠玑,掷地有声。南宫毅将眼中露出一丝敬佩之色,微笑着点了点头。
“南宫大侠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吕文焕抢先说道。
“有件事……不知道吕将军是否知晓?”南宫毅将道,“今日午后,城中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形踪诡秘可疑。在下派遣三大高手前去盯梢,欲探究竟,时至如今,却一去不归音讯全无,料想多半是凶多吉少。”
“啊?”欧阳志远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心念一动,正欲告知南宫毅将今日桃林发生之事,却见章忆菲伸手扯了扯他左边的衣袖道:“欧阳公子无端打断南宫大侠的说话,怕是不妥。”说着,又悄悄打了个眼色。
欧阳志远猛然醒悟,想起入城之前,章忆菲曾经交待过他“切勿多言”,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工夫而已,自己却早已忘记得干干净净,心下懊恼,忍不住赧然一笑。
“那陌生人有何可疑之处?”吕文焕及时问道。
南宫毅将道:“但凡城中将士,行动自如,不避生人,遇见熟人,彼此打声招呼也是情理之中。此人行事极其谨慎,行走于偏僻街道,遇人则避,在下深感其中必有蹊跷,加之三大高手至今未归,是以这才特意前来禀告。”
吕文焕摇头道:“今日无论是军情还是城中,皆无异常,南宫大侠怕是多虑了!”
南宫毅将目光闪烁,瞧了瞧一脸淡定的吕文焕,欲言又止,神情竟似有些怪异。
吕文焕却不再理他,缓缓转过身子,目光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户望着庭院里的那株银杏树,没来由地喟然一叹,轻声问道:“南宫大侠可还记得,你率领数百名江湖好汉押运百石粮草前来支援,是在什么时候?”
南宫毅将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会心一笑,似是被勾起了某些美好的回忆,缓缓道:“其时当值深秋,正是银杏叶落时节,庭中这株银杏树,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炫丽夺目的金光,就像是镀上了一层层黄金。每当微风拂起,便有数片小扇子般的树叶飘落枝头,如同金色蝴蝶翩翩起舞,令人深深陶醉于浓浓的秋意之中。”
“花谢与叶落,本有复始轮回。可是这株银杏树却等不来它花开的季节,树叶落尽之后,便匆匆枯死了。”吕文焕似有满腹无奈和惆怅,苦笑道,“城中将士众多,粮草早早便已断绝,唯有以花叶为食树根裹腹,这株银杏树自然也难以幸免。怕只怕……襄阳城不出数日,便即沦陷……”
话音未落,南宫毅将沙哑着嗓子道:“时辰已然不早,吕将军好生安歇,在下先行告退。”随即向章忆菲和欧阳志远二人拱手一揖,再不说话,转身大踏步离去。
待到脚步声远不可闻,吕文焕方才转身走到烛台之前,从怀中掏出那张旧羊皮纸,凑近烛火点燃了起来。羊皮纸薄而陈旧,遇火即燃,瞬间被焚烧成灰烬,空气中隐隐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焦臭气味。
“吕将军……”欧阳志远一声惊呼,快步抢上,“此乃罪证,岂可烧毁?”
吕文焕大手一挥,正色道:“正因如此,方不可留。”
章忆菲却不言语,娥眉一蹙间,如云卷云舒,神色又复淡定如常,眼神中却隐隐露出一丝奇特之色,似有深意。
吕文焕双肩微耸,仿佛轻轻吁出一口气,回首道:“房舍早已收拾干净,二位趁早憩息吧,有事明日再行商议。”
襄阳城中屋宇连绵,虽然大多数都已破败,但闲置的房舍也不在少数,将军府用以招待客人的地方,窗明几净,是一个安静、舒适的所在。
连续数日的路途奔波,侍剑早已劳累不堪,放下行囊,燃起烛火,便自倒在榻上酣然入梦。欧阳志远缓步走入房中,眼中充满了怜惜和疼爱,轻轻叹了口气,为他加上了一条厚厚的床被,动作轻柔,生怕一不小心便惊醒了他。章忆菲却似并无睡意,坐在几前,左手托着下巴,目光盯视着摇曳的烛火,悠然出神,模样娇憨可爱至极。
欧阳志远从房中轻步走来,温声微笑道:“凌晨将至,风寒雪冷,章姑娘何不歇息?小心着凉!”
章忆菲倏然抬头,迷离的眼神与欧阳志远充满关怀的目光恰好相对,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隐隐露出一丝羞涩。她垂下螓首,轻声道:“想必欧阳公子心存迷惑,需要小女子解答,秉烛夜谈又有何妨?你可知道,刚才我为何阻止你说话?”
“愿闻其详。”欧阳志远缓缓坐在章忆菲对面,讪讪一笑,“若非姑娘相携作伴,小生非但无法进城,只怕连这条小命都早已不保。小生却一再忘记姑娘吩咐,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章忆菲先是微微一笑,继而又轻轻叹息一声,说道:“襄阳战事持续已久,其中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内情,我们初来乍到,所知甚少,谁是谁非,或敌或友,更是不能妄加猜测轻易定论。依我之见,南宫大侠和吕将军这二人之间,相处并不融洽,关系甚为奇怪,或许早生嫌隙互不信任。就羊皮血书一事,他二人必然有一个人在说谎,言而不实。是非未明之前,我们若是轻举妄动,势必打草惊蛇,毫无裨益。”
“何以见得?”欧阳志远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吕将军说南宫大侠卖国求荣,小生却是断然不信的,只是那羊皮血书……”
“血书所言,我们一无所知。吕将军明知那是罪证,却连看都不看便着急烧毁,着实让我迷惑不解。莫非他早已知悉其中内容?”章忆菲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据南宫大侠所言看来,那青衣人确是听命于吕将军,而这个人,恰恰就是此事之关键。在桃林之中,我仔细观察过此人,便觉得甚为可疑。此人身强力壮,手掌粗大,身负弓箭,可见他善于骑射之术,使用的武器乃是丈八长矛,这与我军将士大相径庭,最为奇怪的是他手臂上的刺青,当时我并未看出所刺何物,如今细细想来,必然是一只雄鹰。”
欧阳志远倒吸一口凉气,诧然失色道:“鹰乃蒙古人神圣之物,备受推崇,铁木真将自己的猎鹰称为神鹰,又在行军作战的旌旗上绣下鹰的图案,征战八方,所向披靡。难道这个青衣人竟是蒙古武士?”
章忆菲点点头,神色凝重,咬了咬薄薄的嘴唇道:“事实胜于雄辩,把这些事情串连起来,真相便已昭然若揭。吕将军诬陷南宫大侠通敌卖国,自以为瞒天过海天衣无缝,殊不知却是疏漏百出欲盖弥彰。想必他早已知晓朝廷察觉到了他的异心,是以这才先下手为强,排除异己,嫁祸于人。”
“姑娘身为朝廷特使,莫非便是为此而来?”欧阳志远突然起身离座,“我们这便去见南宫大侠,告知真相,将吕文焕那叛贼绳之以法。”
“公子稍安勿躁,吕文焕虽有归降之心,但有南宫大侠在此镇守,便不足为惧。我奉旨入城,本非为此,而是执行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章忆菲长吁一口气道,“我奉皇上圣旨,带着皇上亲笔所书前往蒙古军营,面见忽必烈。”
“啊?”欧阳志远失声惊叫道:“姑娘孤身涉险独闯敌人军营,这一去,焉有活命之理?”
“皇上圣旨,岂能不遵?况且……此乃为了大宋江山、天下苍生,纵然一死,又有何惜?”章忆菲抬头微微一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这是自古以来兵家之道。忽必烈身为大汗,自然也是明白的,公子无须为小女子性命安危与否而担忧。”
在明亮的烛光照耀下,只见她唇红齿白,容颜俏丽,剪水般的双瞳泛动着一种浅浅的温柔,这一笑更如春风拂面春云乍展,显得分外妩媚动人。欧阳志远心神荡漾,睁大了双眼,竟似看得如痴如醉……
第五章 行刺
风未静,雪犹未止。
一座座营帐拔地而起,延绵十里,一条粗壮、高及五丈的木杆矗立于营地中央,宽大的旌旗迎风招展,不断发出“猎猎”声响,片片飞雪飘落下来,又被它无情地卷飞出去。旌旗上绣着一只巨大的雄鹰,眼神犀利,振翅欲飞,栩栩如生,仿佛正在嘲笑漫天风雪竟也阻挡不住它击破长空的雄心壮志。
旗杆下,一座营帐格外显眼,每隔三步,便有一名身材高大、手执长矛、背负弓箭的蒙古士兵凝神驻守,将这座营帐团团围住。
营帐内,忽必烈正坐在案前,目光炯炯,凝神盯视着摊在案上的军事地图。在他右侧触手可及之处,摆放着一张短弓和一壶箭。短弓以异蚕之丝绞织成弦,用一种刚柔并济的玄铁铸造成臂,坚硬而富有弹性,纵然是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神兵利器也不能轻易将它削断。弓臂握手处光滑明亮,两端布满了细密的刀伤剑痕,实在难以想象,它究竟曾经经历过多少次凶险的战役,与多少个强敌展开过生死搏斗,遭受过多少次刀剑的砍杀,敲断过多少根敌人身上的骨头,又击碎过多少颗敌人的头颅。
自少年起,忽必烈便驰骋疆场南征北战,秉承着游牧者胸怀坦荡的豪气,延续着蒙古战士英勇无畏的血性,喜欢骑草原上最快的马,也喜欢大口大口地喝马奶酒。但多年来连绵不断的征战和出生入死的厮杀,终究是一种令人厌倦的军旅生涯,与襄阳城的持久对峙更是令他苦恼不已。
忽必烈甩了甩有些沉重的头,倒了满满一海碗的马奶酒,正欲一口饮尽,忽听营帐外有人恭声说道:“禀报大汗,营外有位自称是大宋特使的年轻女子前来求见。”
襄阳虽久攻不下,但城中粮草断绝军心涣散,加之我方早有精心部署,不出数日,便能拿下城池逐鹿中原。那大宋昏君此时派遣特使前来,莫非是明白大宋王朝气数已尽大势已去,甘愿受降?忽必烈心念一动,挑了挑眉沉声道:“准见。”
过不多时,只听营帐外传来一个声音:“来者留步,欲见大汗,请先行卸下武器。”
此时恰逢风起,“呼呼”之声掩盖住了营帐之外的动静。片刻之后,紧垂的帷幔慢慢向两边分开,一个身形娇小、容颜俏丽的年轻女子,手执一条长长的卷轴,缓步走入营帐,单膝跪地,拱手恭声道:“大宋特使章忆菲,奉圣上之命,拜见大汗。”
“免礼。”忽必烈举起海碗,将马奶酒一饮而尽,“特使此来,是何用意?”
章忆菲站起身来,侃侃言道:“自古以来,每逢战争发起,势必生灵涂炭毁天灭地。残酷无情的杀戮和无休无止的争斗,于世人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和痛苦的噩梦。先人曾有诗云: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又有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由此可见,有多少人因此家园破碎背井离乡?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我朝当今天子眼见天下风云动荡、战乱祸及苍生,仁心所至,实在不忍庶民百姓继续陷于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是以有心求和,企求大汗撤退兵马,以保天下太平。”
“求和?可笑!我蒙古大军兵临城下,进驻中原指日可待,大宋已是强弩之末,败军之将不可言勇,居然还敢厚颜无耻企求和平共处?”忽必烈一声冷笑,将手中海碗反扣在案上,“宋君昏庸无道,沉迷声色犬马,只管自己夜夜笙歌寻欢作乐,何曾打理过江山社稷?又何曾体恤过天下苍生?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宋气数已尽,天意难违,蒙古王朝取而代之,正是顺应天命替天行道。”
“大汗误会了,皇上所言‘求和’乃是招安受降,将天下江山拱手相让,并非各据一方互不侵犯之意。”章忆菲扬起手中卷轴,诚惶诚恐道,“此乃大宋江山社稷图,临行之前,皇上再三叮嘱,务必交于大汗手中,以示大宋诚意。还请大汗亲自过目,辨识真伪。”
“哦?”忽必烈眼神闪烁,半信半疑,“果真如此?”
章忆菲苦笑道:“营帐之外,三步一守,戒备森严,加之大汗身经百战武艺高强,小女子手无寸铁,纵然存心行刺,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岂敢欺骗大汗?”
忽必烈仰天哈哈一声长笑,沉声道:“你若敢图谋不轨,必当令你血溅三步,死无葬身之地。”随即脸色一端,招手又道:“呈上来。”
章忆菲缓步上前,将卷轴轻轻放在案上,自左而右慢慢展开。但见图中山川河岳罗列、日月星辰满布,脉络清晰分明,笔墨技法恰到好处,江山锦绣,跃然纸上,显然乃是出自宫廷画师名家手笔。画卷伸展过半而已,忽必烈却已看得眼睛发亮,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脸上露出一种既是惊奇又是垂涎的复杂神色,悠然神往,如痴如醉。
倏忽间,只听“啪”地一声轻响,木轴的一端突然无故脱落下来,似是因为年份已久变得腐朽,隐隐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腐臭味道。章忆菲右手稳稳按在轴杆之上,左手笔直垂落腿边,神色自若如常,浑然不觉。
忽必烈立即觉醒,眉头紧锁,瞧了那截木头一眼,脸色大是不悦,冷哼一声,却不说话,倒了一碗马奶酒一饮而尽。
“大汗明鉴,此幅江山社稷图乃是真迹。”章忆菲诚恳的说道,“江山秀丽,如诗如画,却即将被无情的战争毁于一旦,于心何忍?”
“唔!”忽必烈嘴里含含糊糊地轻应一声,挺直双臂,两只厚实的手掌扶着案沿,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神朦胧,呼吸竟似变得有些粗重。
章忆菲感觉有异,抬头诧然问道:“大汗是否身体不适?”
忽必烈摇头道:“没什么。”心里却暗暗想道:“奇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便觉得头昏眼花心绪不宁?难道是近日来为军情所扰操劳过度,致使心力交瘁?还是马奶酒喝得太多太急,不胜酒力?”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轻微的“咔嚓”声响,心头灵光乍然闪过,当即挫腰沉肩,曲肘发力,将案子推了出去。
忽必烈自小便膂力过人,这一推之力,就连一个身体强壮的蒙古士兵都未必能够承受得起,岂知力之所及,案子却是纹丝不动。他大吃一惊,心道:“不好,这腐烂的木头有毒。”心念方动,朦胧的目光隐隐看见一道寒光倏然飞掠而起,像毒蛇般刺向胸口,快似闪电,诡异如鬼魅。
“当!”金铁交鸣之声骤然响起。章忆菲手持一把三尺青锋,剑刃薄而锐利,剑尖透过忽必烈身上的衣服,却刺不穿他的胸膛。忽必烈久经沙场,护甲从不离身,正是多年来的习惯,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让他逃过一劫。
“汉人果然阴险毒辣,竟敢下毒使诈。”忽必烈反手操起玄铁短弓,扬手砸向章忆菲头颅。
“兵者,诡道也,何诈之有?”章忆菲劈手夺过短弓,轻描淡写道,“大汗并非中毒,只是吸入了从木头里散发出来的迷香,暂时失去了力气而已。”
忽必烈沉声冷笑道:“此刻我虽无抵抗之力,但帐外侍卫顷刻之间便可将你剁成肉泥,你若想取我性命又谈何容易?”
“唰”地一声,寒光闪动,锋利的剑尖已然抵住了忽必烈的喉咙。章忆菲压低声音道:“大汗切勿轻举妄动,否则我这一剑刺下去,纵然千军万马也救不了你。”
营帐外风雪交加,远处不断传来隐隐约约的士兵巡逻脚步声和战马嘶鸣声,呼啸的北风掀动着营帐的帷幔,猎猎作响……营帐内陡生变故,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动静皆为嘈杂的声音所掩盖,帐外侍卫竟毫无所觉。
忽必烈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直透肌肤,死神仿佛离他仅有一步之遥。但他终究是一国之君,王者之风自不可失,面对敌人千军万马尚且能够谈笑风生,又岂会畏惧于一支利剑的威胁之下?他咧嘴一笑,缓缓道:“你假借求和之名,藏剑卷轴之中,行刺于我,是否想效仿古人‘挟天子以令诸侯’,逼迫我十万大军退出中原,从此永不来犯?”
章忆菲点头道:“大汗若肯退兵,自是最好不过。停止战争,天下便可太平。”
“自古以来,造成人间祸乱的并非战争,而是一个帝国的衰落。朝廷若是有所作为,自然天下太平,战争与祸乱又从何而起?”忽必烈摇头道,“推翻充满罪恶的统治,建立一个正义的王朝,让人间疾苦和磨难不再延续下去,让庶民百姓重建家园安居乐业,方才是太平之道。”
这番颠扑不破的道理,章忆菲如何不懂?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刺出这一剑,不过是为了大宋而已;收起这一剑,却是为了天下苍生。”忽必烈目光如炬,凛然道。
章忆菲沉默不语,手中利剑却不知不觉撤离了半分,凌厉的眼神也慢慢褪去了杀气,心里暗暗咀嚼着忽必烈所说的每一句话,思量着这一剑,是刺?还是不刺?事分轻重,义有大小,我该如何选择?良久之后,她咬了咬嘴唇,说道:“大汗若得天下,可否立誓绝不滥杀无辜,做一个仁德兼备的明君,善待庶民百姓,还天下一个太平?”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忽必烈微笑道,“若非为了太平,我又何必重塑天下?”
“何以为信?”
“军令如山,君无戏言。”
“家国虽破,山河犹在。希望大汗爱民如子,不辜负天下苍生。”章忆菲握剑的手慢慢垂落,把剑搁放在江山社稷图之上,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了营帐。
天色微黯,风犹未止,雪却渐渐变得小了……
第六章 悲歌
这一日,天刚拂晓,飞雪连绵,襄阳城外,但闻战鼓声急促如雨,号角声此起彼落。
南宫毅将闻声而动,像一只脱兔般飞奔到城头,举目望去,只见旌旗招展、剑戟如林,马匹奔驰来去,蒙古兵如蚂蚁般成群结队,不计其数,没有尽头。
忽必烈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经过数天的调兵遣将精心部署,集结了所有的精锐部队,命令蒙古大军发起了进攻。这一战,忽必烈显然志在必得,弓箭、火器、垒石、云梯……诸般攻城方略,无所不用其极,士兵们前仆后继,奋勇抢攻。一时之间,城外杀声如浪潮般席卷而来,震天动地,令人心惊胆战。
守在城头的宋兵同仇敌忾、严阵以待,齐声呐喊,以此相互激发士气,奋力抵御反击,或是弓弩齐发,或是举石投掷。一时之间,半空之中竟似下起了流星雨,伴随着敌人痛苦绝望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向地面上不断飞坠跌落。但见蒙古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架起云梯迅速攀爬,对于从高处坠落的尸体视而不见,对那些绝望的惨叫声更是充耳不闻,无畏无惧,绝不退缩。蒙古大军的传令官骑着快马辗转奔驰,指挥队伍发起一波紧接一波的连环攻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只见城下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断枪折戈、死马破旗,绵延数里之遥。那一番景象,凄厉而惨烈,令人悚然动容、不忍直视,就连天地都为之黯然失色。
南宫毅将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想道:“数年来,蒙古兵攻打城池从未间断,却远远不如这一次来得凶猛,只怕是忽必烈心意已决,倾巢而出,物尽其用,一举拿下襄阳。”心念未毕,忽听蹄声得得,一匹快马狂奔而来,正是吕文焕身边的一名副将。
“南宫大侠,大事不妙。”那副名将满脸焦急、惊惶之色,高声喊道,“吕将军已然叛乱,开城受降。”
“什么?”南宫毅将如遭五雷轰顶,脑壳仿佛突然炸裂开来,嗡嗡作响,“快快拦截,封堵城门。”
那名副将惨然笑道:“来不及了,此刻蒙古兵早已从北门涌入城中……”
南宫毅将目眦尽裂,顿足长叹道:“那贼厮鸟早有叛变之心,是我大意了!”话犹未了,人已如脱缰之马向北门狂奔而去。
襄阳城的北门,城门大开,成千上万的蒙古兵就像是汹涌的潮水一样涌进来,四处蔓延,很快便散布在每一个角落。宋兵起初不肯就范,挥动手中兵器奋起抵挡,奈何早已被敌人占尽了先机,不消片刻,防御便被对方击溃瓦解。眼见大势已去、败局不可挽回,为了保全性命,众多宋兵只好抛下武器束手投降,不肯降者,被蒙古兵一拥而上,刀枪剑戟,乱砍乱杀,死于非命。
南宫毅将奔至城中,迎面碰上四名蒙古兵将领带着兵马聚集而来,看见他们穿在身上的盔甲装饰,便知乃是百夫长。四名将领喊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长枪蛇矛,一齐攻到。南宫毅将大喝一声,当即迎上,只一伸手便将一名将领手中的长矛夺了过来,翻腕一抖,啪的一声,将一名将领击落马下,余势未歇,蛇矛像长了眼睛一般向原路弹回,尖锐的矛头刺入了另一名将领的胸膛。瞬息之间,南宫毅将便连毙两人,另两名将领吃惊之余,却又丝毫不惧,仍然枪矛并进,分别刺向他喉咙和小腹。南宫毅将头一偏,身子右斜,避过了刺向喉咙的一枪,跟着手腕翻转,抓住刺向小腹的矛头,振臂回夺,口中大喝道:“撒手!”
那名将领冷笑一声,用力反夺,岂知南宫毅将就势送出,当地一声,矛柄狠狠撞中他的胸口,当即跌落马下,吐血而亡。另一名将领心胆俱裂,不敢恋战,纵马欲逃。南宫毅将横过手中长矛,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他脑盖碎裂。
南宫毅将手执双矛,纵身跃上一匹高头大马,像天降杀神般闯入蒙古兵战阵之中,横冲直撞,当者披靡,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被他一一拨开。蒙古兵见他如此神勇,不敢与他正面交锋,纷纷抛出绊马索,挥舞着钩镰枪,让他近身不得。激战中,忽闻一声痛苦的哀嚎,南宫毅将身下坐骑被数把乱枪刺中,随即又被绊马索绊倒,砰然倒地,立时毙命。南宫毅将纵跃而起,双矛翻飞,接连刺死了数名逼近身来的蒙古兵。他杀得性起,双眼早已变得赤红,索性抛掉手中长矛,从蒙古兵手中夺来长刀,左冲右突,出手绝不留情,一时间血雨纷飞,凄厉的惨叫痛嚎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去,一拔又一拔蒙古兵随即冲上来……
惨烈而疯狂的厮杀中,一阵铮铮铿铿之声骤然响起,只听琴曲连绵,节奏明显、响亮有力,充满了摧枯拉朽的劲道,穿透虚空,迅速扩散开来,像一场瓢泼大雨般,淹没了蒙古兵的呼喊声、嚎叫声。从悠扬的琴声里,依稀可见一个孤胆英雄在两军对垒中,浴血奋战生死厮杀,令人热血沸腾、士气大振,正是古曲《将军令》的第四段。
南宫毅将身陷重围拼杀多时,本已渐渐筋疲力尽,听见琴声,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仰头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座楼阁中,欧阳志远盘膝坐于高台,双袖承风,十指挥动,无视脚下千军万马的呐喊和厮杀,正在聚精会神地拨弄琴弦。章忆菲手持长剑,挡在他的面前,为他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牢不可破的防御,蒙古兵的羽箭如飞蝗般袭来,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拒于剑网之外。
“嘣”的一声,欧阳志远用力稍大,瑶琴竟断了一弦。他心里暗暗吃惊,不知不觉减弱了力度,如此一来,琴声立变,失去了原来的音韵,不如之前那般斗志昂扬、振奋人心。
南宫毅将虽然不懂音律,却也听出了琴声的异常,难免分了心神,被一名蒙古兵用长矛刺中了左大腿,剧痛尚未消失,一把长刀又已砍中了他的背脊,顿时血如泉涌。他咬了咬牙,强忍着噬心蚀骨的痛楚,口中陡然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凶狠的狂吼,冲向迎面涌来的蒙古兵们,像发了疯似的挥刀乱砍,转眼之间便又劈翻了十数个敌人。
“嘣”的一声,再断一弦,琴声骤然变得微弱,音调大变。欧阳志远心中惊呼一声“不好”,额头上雨滴般的汗珠涔涔滚落,流淌满面。
“悲乎!”混乱的厮杀中,突然传出南宫毅将一声虎吼,“我非神将,何以撼天?襄阳城破,大宋国灭。”
欧阳志远双掌紧紧覆盖在琴弦之上,凝神望去,只见数杆枪矛早已洞穿南宫毅将的胸膛,此刻一动不动,似是断绝了气息,但他长刀驻地,竟屹立不倒。十数名蒙古兵蜂拥而上,挥刀舞剑,一阵疯狂而残酷的砍杀,将他剁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南宫大侠……”欧阳志远厉声惨呼,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几欲从高台上一头栽落下来。
章忆菲心下一惊,顿时花容失色,刚刚转身叫了一声“欧阳公子……”忽听城中蒙古兵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般涌来,便如天崩地裂一般。她回首望去,只见一根九旄大纛高高举起,一彪人马锵锵驰近,铁骑拥卫下青伞黄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越众而出,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正是大汗忽必烈。
尾声绝响
忽必烈纵马上前数丈,扬声喊道:“襄阳已破,大宋亡国在即,天下尽皆收入我蒙古囊中,尔等何不速速俯首称臣?”
“我呸!”欧阳志远心头火起,血往上涌,倏然长身而起,再也无暇顾及文人儒雅之风,戟指怒声骂道:“鞑子异族,何德何能让我大宋子民甘愿臣服?做你的春秋大梦。”
忽必烈贵为蒙古大汗、一国之君,经历大小数百战役,何曾受过敌人半点叫嚣辱骂?如今却被区区一个文弱书生所不齿,不由得勃然大怒,挽起手中玄铁短弓,搭箭上弦,三箭齐发,向欧阳志远射去。
章忆菲手起剑落,挡飞了两支短箭,另一支却突然改变了方向,从她膝边掠过,正中欧阳志远的右小腿。欧阳志远闷哼一声,趺坐琴前。
章忆菲大吃一惊,情急之中,娇声高呼道:“大汗请手下留情。”
忽必烈又复搭箭在手,高声应道:“这个穷酸自恃读过圣贤书,自视清高,竟敢蔑视于我,留他不得。”
“那一夜,小女子手中之剑若是毫不留情的刺下去,那么此刻襄阳虽破,但坐拥江山一统天下的君王绝非是你。”章忆菲恳求道,“希望大汗念及此情,饶欧阳公子一命,让我们安然无恙离开襄阳。”
忽必烈神色竟似微微一呆,沉吟片刻,说道:“只要这个穷酸磕下三个响头,以此谢罪,便让你们安然离开。”
“呸!”章忆菲还未说话,欧阳志远狠狠吐出一口浓痰,恨恨道:“大丈夫死则死耳,断然不能向鞑子屈膝叩首,苟且偷生。”
章忆菲娥眉紧蹙,顿足娇嗔道:“公子……”
“姑娘不必多言,小生心意已决,宁愿一死,也绝不归降受他侮辱,落下遗臭千古之骂名。”欧阳志远双手抚琴,但听琴声骤起,四弦之音虽然艰涩不全,却并不难懂,正是一曲悲壮哀婉、充满了愤怒的《广陵散》。
章忆菲呆若木鸡,作声不得,心里却暗暗苦笑道:“这书呆子当真迂腐,令人啼笑皆非无可奈何,但这份高风亮节,却又实在让人万分敬佩。”
“嘣”的一声,琴弦竟又断了一根。欧阳志远却似毫无所觉,犹自弹奏。随即又是“嘣”的一声,再断一弦。六弦仅存其二,纵然是嵇康再世,也断然无法将《广陵散》完整弹奏。欧阳志远仰天长叹,连声说道:“罢了,罢了!”双手骈指一拨,“嘣嘣”声起,二弦齐断。
章忆菲心头狂跳,突然烦躁不安,目光一瞥之间,只见欧阳志远一头栽倒,匍匐在瑶琴上,一动不动,一股妖异的鲜血不断从口中喷涌而出,竟已咬舌自尽。
“欧阳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于千军万马枪林箭雨之中,小妹终是无法护你周全……”章忆菲桃花带雨,语声哽咽,伤心欲绝,抱起欧阳志远软绵绵的躯体,从楼阁的高台上一跃而下,飞身上马。
数名蒙古骑兵立即纵马挥枪,将她围堵在其中。
章忆菲也不说话,抬头狠狠瞪了忽必烈一眼,神色中充满了怒意。
忽必烈怔了一怔,长长叹了口气,挥手道:“让她离开,不许阻拦。”
章忆菲俏脸含煞,冷哼一声,说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大汗切勿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和你许下的承诺。”
忽必烈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章忆菲再也不看他一眼,目光落在欧阳志远苍白的脸上,口中喃喃低语道:“山河破碎,故国不再。欧阳公子,小妹这便带你离开此地,在远离战争隔绝红尘没有喧嚣之处觅一块极乐净土,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从此生死相伴,永不离弃。”
夜色初临,飞雪连天;一骑绝尘,出城而去……
——全文完
编辑:夏鸥;校对:十一郎;
策划:周华景;责编: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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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郁痕,原名欧育恒,梅州丰顺人,文学爱好者,自由网络写手,少年时起嗜书成痴,尤其痴迷诗词歌赋和武侠小说。2008至2012年间,曾在各文学网络平台发表长篇武侠小说《寒刀行》和中篇武侠故事《谍战》、《兵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