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名《尘》

说起来上次两人小聚还是五年多前,恰逢自己有事出差去T市,赶上了学校百年校庆。大学时候关系好的同学,却大多没有回校参加校庆。唯独他们二人在庆典上偶遇,旧友相逢,便在一起吃了顿饭,聊了聊学生时代的事情。两人都感慨万分,回想起在校时的点点滴滴,心中自是十分怀念,席间酒入愁肠,不禁泪流满面。等谈起毕业后遇到的种种,两人却都心照不宣,不愿多提。她那时正是事业最艰难的时刻,初出校园诸多不顺,自是不愿老友相聚时谈起。

想到当时他那时虽然仍显稚嫩,但是比起大学时代虽少了几分青涩,却多了几分不能言说的成熟,心里难免还有一丝异样的情愫。自那日一别,转眼之间五六年时间,两人多有辗转,渐渐失去了联系。同学间的小聚他多未参与,而且听说早已离开北方搬到了南方S市。

这几日恰逢到S市谈生意间的事,有几日闲暇。偶然想起他在S市,两人多年未见,心中甚是想念。几番询探,得知了他的联系方式,便致电他要登门拜访。接到电话他十分意外,但语气中透露出欣喜。

他告知的地址在西边城郊的山脚下,离她所住的地方有些远。她便知会生意上的伙伴,他们为她安排了一辆车,并声明会有专职司机。这日下午司机来到酒店接了她驱车前往城郊,约莫一个多小时才到了一处略显荒凉的小镇。她让司机先行回去,等返程时再通知他来接,自己一路寻到了一座小院面前。

小院边上用木栅栏围了起来,正值初夏时分,上面爬满了各种藤蔓,各色的花开得十分艳丽。一道低矮的竹门挡在小路和院子之间,从中望去可以看到一件略显破旧的两层小屋和边上一间连着的木房子。院子里种了几棵大树,看起来十分阴凉。她走了十多分钟,略略有点出汗。她看到门边上有个竹制的小铃铛,想来应该是门铃了便拉了几下。过了一会,院子里走来了一个穿着一身灰色工作服的男子,头发上满是木屑似的粉末。他走到门口将她引入厅中,不长的路上果然十分阴凉,刚才还闷热不堪顿时舒爽了许多。

他请她坐到竹制的椅子上稍等片刻,去换下工作服稍后就来。趁着他去换衣服的时间,她打量起这件在外头看起来破旧,里面却十分别致的小屋。屋子在山脚下,屋后就是山。厅堂从前面正门进来一直到后门,非常敞亮。厅内铺着木地板,从进门时就换了木屐,进门的前半部分和后方之间隔了一扇书橱似的隔墙,上面零散地摆着一些书和一些木制的摆件,都十分精致。外面还有一圈露台,厅内和露台间隔着一圈木栏杆。后边是山,山脚下种了几畦她叫不上名字的作物。东边露台边有个不大的池塘,水很干净,能够看见池子底的卵石。池边也种了几课苍郁的大树,树下放着一张木桌子和几张椅子,似乎是个消暑的好地方。

她走到池边的露台上,想看看水从哪里地方流过来的。这时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见他手上端着一套茶具正摆放在厅中的桌子上。

“水从东边流过来,我凿了个池子,两边放上滤网,仍旧让它按原路流出去。你来的路上应该路过一座小桥,那水就是这里流过去的。”他示意她进来坐下喝茶,继续说道,“还好这山还很原生态,水很干净,这泡茶的水就是我从山上泉眼挑的。你尝尝这茶,边上人家里自己炒的叶子,很好喝。”

她轻啜了一口,还算比较清甜,比起她常喝的那些,自然是差了许多味道。

他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喝了口茶,说道:“上次小聚,算起来已经过了五年多了吧。听说你自己开公司了。”

“对啊,自从那次我们别过之后,我回去细细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创业虽然累些,好过给别人打一辈子工,就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开了家公司。这几年工作越来越忙,同学间聚会这几年好多人都没有来,许多老朋友都联系不上了。这几天恰好来这里谈生意,想起来我们也有五六年不见了,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电话,就想来看看你。”

她看见他将头发上的木屑清理干净了,换了一身合身的衣服,整个人比刚刚精神了许多。时间好像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跟毕业那年的他看起来外貌上没有多少区别。还记得以前大家常笑他老气,看来老气的人不容易老。虽然外貌变化不大,可是整个人的气质已经与当年大不相同。

她喝了一口茶,问道:“倒是你,这几年都没听见你的消息。”

“我吗?”他笑了笑,“你知道我天生不爱热闹,同学聚会总是让我伤透脑筋,自然是能免则免。况且我早就搬离了T市,更是不愿再多参加了。”

“那么,你这些年一直在这里吗?”她心里充满了好奇。那次小聚,她能感觉他和她一样有诸多不顺,只是囿于自己的苦闷,她并没有多加以关注他。反而是他一直在讲大学时代的事情来调节气氛,让她不致于太过于沉湎在当时的糟糕心情中,虽然两人回忆起学生时代的事情依旧难免陷入另一种伤怀。

此时她早已忘了太多学生时代的事情,与其说是忘记了,更像是早已跟自己的从前划了一道不那么十分清晰的界限。这种界限既不是单纯地为了忘记而忘记,而更像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带来的自然而然的改变。

“那倒没有,我去年夏天才搬到这里。房子是更早的时候托朋友买的,一直闲置着,去年春天从四川回来之后,花了点时间修整了一番,一直住到现在。”

他似乎不愿意再提起更多的事情。可因此她却更加想知道他这几年的经历,纵然会有些他不愿吐露的事情,她却下定决心要问个清楚。

“四川吗?你之前一直在四川做事吗?”她又喝了口茶,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他喝了口茶,说道:“那年与你分别之后,我便去了四川。恰逢以前一个老同学也在四川发展,我就在他手底下做了一年。后来认识了一帮登山的朋友,自己本身很感兴趣,但是苦于当时自己身体并不好,只是偶尔跟他们有些来往,了解了一些事情,也没有真正参与过。那位四川的朋友后来事业做大了,总部搬出了四川,但是毕竟是事业草创之地,便在当地留了一个分公司负责当地的事情。那时我已经不在他那里干了,为了登山正在当地修养,让一个登山队的朋友帮我做一些系统性的锻炼。他便让我照顾着当地的生意,给当地的分公司做个顾问。我本来不想再参与生意上的事情,想一心训练早点能亲身参与登山队的活动。但是一方面是出于老朋友间的情谊,另一方面我休养了大半年手头上的钱也所剩无几,”说到这里,他对着她自嘲式地笑了笑,然后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左右一思考,就答应边训练边帮着他照看一下当地的生意。因为我在那里做了一年多,多少还是有点人脉和资源的。分公司不愠不火地开着,那位朋友也没有把当地的生意太过放在心上。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我自觉训练得差不多了,公司也在总部搬离之后站稳了脚跟,我就向那位朋友说明了我以后不能再帮他照看当地生意了。他也知道我的计划,象征性地挽留了几次,便让我离开了公司。

“我随后就加入了那支登山队,跟着他们的分队先试了几座不高的山,自我感觉还可以。但是半年多后,我的钱又不太够了,登山的装备和补给消耗非常大,我们不是顶级的队伍,赞助有限,大部分资金还是要靠自费。我便和队里最要好的哥们商量,他建议我先回去工作,平时不要放松锻炼,再过几年再说。我没有办法,就先离了队,依旧回那位朋友的公司。他知道我的工作能力,便让我去了北京的总部协助他。公司越开越大,收益也十分可观。但是越是这种时候,面临的问题也就越多。很多问题我已经没法跟他谈到一起,可能身居高位,自然也就会忽略很多东西。我本身也不是公司的合伙人,持有的股份也有限,在公司的发言权不大。慢慢地公司的路越走越偏,我隐隐感觉不太好,但是又没法跟他谈清楚。两个人矛盾自然也就越来越多,我感觉再这样下去恐怕两个人以后朋友就都做不成。我见过很多因利益而破裂的兄弟、父子之间的家人关系,何况是朋友之间。我便顺势找了个台阶,说自己还是放不下登山队的事情,要回去。他可能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便回购了我的股份,我拿了一大笔钱,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登山队。这个房子就是当时我托他帮我在S市找的。

“回到了登山队,登山的那位跟我要好的哥们非常高兴。我因为一直保持着锻炼,短时间内也就恢复了身体,能够重新参加登山活动。前年夏天,登山队拟定了要去尼泊尔登山的计划,我们在四川做了很久的准备,六月底到了尼泊尔。出发前队里的那位哥们说有天去青城山走的小道,看到有个人一直盯着他看,山里云雾缭绕他看不清晰,等他走近的时候那个人就不见了,他当时一阵恍惚。回来几天一直心神不宁,跟我说了,我一方面不信鬼神,一方面觉得可能只是山里的云雾遮蔽了视野,所以也没有往心里去。他临走那天还特意去当地的道观求问了当地的方士,他们本来修为不深,所以跟我一样只是说无妨。

“七月中旬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确认了一切天气数据,都显示可以登山不会有大问题。事实也正是如此,气候上没有出现致命的问题。我们从当地小镇去登山营地之间搭乘直升机,以往这条短短的航线从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可是那天不一样,天气非常适合,但是气流一直在变动。直升机驾驶员在这条航线上干了十多年了,虽然对气流的异常都有点担心,我们还是按照计划从小镇出发了。”

说道这里,他的眼睛突然暗淡了下来,但只是一小会,他又继续说道:

“前半段路程都还算顺利,但是在绕过最后一个山谷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我只记得当时队长大喊了一声,直升机瞬间就撞到了山腰上。”

他停了停,喝了一口茶。

“我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的时候已经被送回了国内,在成都的医院里。醒来后我又转到当地的疗养院修养了三个月。登山队的队友们,只有我活了下来。”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看出他的悲伤,只是感觉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来。他望着露台外的池塘,仿佛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

她也默然无语。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只能听到屋外的风从山上吹下来。门口的小铃铛响了起来,露台和厅内的帘子被吹得沙沙作响。

他轻轻摇了摇头,但又好像没有。

“我在成都处理完了剩下的事,又到青城山小住了几个月,去年春天才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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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他亲手做了晚饭,两人喝了自酿的酒,聊了很多学生时代的事情,她依旧没能忍住泪流满面,原本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跨过了那条过去和现在的界线,不会再像那次小聚一样。

直到那时候她才意识到他还是一个人独居,却也不言自明了个中缘由。六月底的夜晚格外迟到,直到太阳完全落下了山头,她才起身回去。夕阳下的小屋很美,沐浴在瑰红色的没日阳光里,像极了以前她所向往的诗词里的生活。

可是当她一个人坐在酒店房间里看着窗外的不夜灯光时,她又开始恍惚了,她甚至忘了自己从哪里回到了这里。

易名

作者简介

生活的存在即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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