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病着的健康人【修订版】
01
意识败给了物质——
医生开了药,我也接受了,以后就要长期药物治疗了;
本来想找到意识的根源,结果还是那个显然的物质缺陷;
只因为,物质决定意识,所以意识被搁置;
现在科学也到达不了,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既然活下来了,不再拒绝吃药,毕竟至少可以安抚一些关心我的人。
“意识败给了物质”是我的一位来访者,名叫响娃的博文,简短的文字让我有了想仔细看看他整个博客的冲动。看完之后,让我感觉到:这是一个病着的健康人。
之所以公开他的网名,是因我发现他在博客上公开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不仅如此,他还公开了他患病的真实。如他的自我介绍:“一个可怜孩子的博客。作为心路历程的记录,或者可以看做精神病患者的病历。欢迎大家来解读、歧视、讽刺、安慰、毁灭、拯救这个可怜的孩子。作为交流的平台,这是一个发泄的地方,这是我们成长的见证,这是我的家。”他真实了他的病,也真实了他的成长不畏病。
我从病人(假如是病人)那里又一次感悟到,什么是病着的健康人,什么是健康的病人,什么是健康人被治疗得不健康,什么是治疗者被病人治疗...等现象的存在。
感悟之后,我欲跳出咨询师的角色,也像响娃那样自由地抒发一点内心感受。
02
常听说,“这个世界好像乱了,这个世界的人好像疯了”是健康人群爱说的话;“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在这样疯狂的世界我好怕迷失了自我”是亚健康人群爱说的话,也是所谓神经症患者爱说的话。
其实,不管健康人还是病人,爱说的都是同一类的话,是集理想与现实交错的混乱的话。
我想起弗罗姆写过一篇叫“病人是健康的”文章,心里有点小激动,为了真实和准确性,我把弗洛姆的书找出,翻开看,原来是“病人是最健康的人”。呵,还是最健康!这篇文章是弗罗姆晚年的最后一篇对话录,在此摘要其中的一段对话:
问:您曾经谈到,我们生活在一个由不幸的人组成的社会之中,而且人们知道这种不幸,怎么理解?
弗:是的,如果人们正视现实就会知道这一点。这就是说,大多数人都努力向别人显示自己是幸福的。如果谁不感到幸福,那么他肯定是个失败者,一个没有获得成功的人。所以人们必须戴上一副假面具,看起来好像是幸福和满足的。否则,他在市场上就要失去信用,他就是不正常的人,不勤奋的人。但只要仔细观察一下这些人,就会发现在这副假面具后面隐藏着的是烦恼、抑郁、失眠和不幸。
问:是不是我们一般认为是正常的人在你看来是病人?
弗:是的。最正常的人也就是病得最厉害的人,而病得最厉害的人也就是最健康的人。听起来这话显得有些过分和诙谐。其实不然,我说这话是很认真的,不是开玩笑。在病人身上我们能看到某种属于人性的东西尚没有被压抑到无法与诸种文化模式相对立的程度。许多正常的人们只知道适应外界的需要,身上连一点自己的东西都没有,异化到变成了一件工具,一个机器人的程度,他们真正的感情、爱、恨都因为被压抑而枯萎了,这些看似正常人其实才是患了慢性分裂症的人。
弗罗姆在这篇文章里还有很多精彩的对话。
按常态,在许多正常人看来,弗罗姆才像是疯子,因为他说的话颠倒黑白,怎么把病人说成是最健康的人,把正常的人视为匿患精神分裂症的人?
弗罗姆的观点明确界定了何为健康,何为病人。他似乎在说,正常人之所以是病人,是因身上的假面具固化而失去真我,患了一种自我分裂样疾病。病人之所以是正常人,一定是不太接纳社会现实,是与社会陈规陋习抗衡的很真实的另类人,被许多人或某些社会机构标签为“偏执人格”“自恋人格”“抑郁症”等等。但,我们最常见的亚健康人群,何尝不是介于人格冲突与自我分裂病之间的正常病态呢。
03
响娃属于那种另类人,于很多正常人眼里,他是不知他病在何处的病人,于弗罗姆的概念里,他是病得严重的正常人。
响娃是一个很帅气的19岁男孩,他前来接受心理治疗才3次。首次是他爸妈陪同而来,很轻松随意的样子,讲了很多看病过程的感受,两月前他被爸妈带去华西医院,诊断为抑郁症,目前在服用抗抑郁药。他呈现出的情绪很亢奋,整个思维零散、跳跃,涉及的内容广泛而抽象,因此我对他有这样的疑似诊断:双向障碍。
第二次,响娃的整个情况跟第一次迥异,平静、温和,涉及的内容虽矛盾和超现实,但很有逻辑。他觉得“药物让我极度昏沉,部分停药后,感觉整个人回到了现实,头脑能清醒思考问题了”。他若有兴致的讲述了他的情感生活,对社会、对人生意义的看法。我对他的疑似诊断有了怀疑。
第三次,响娃仍很平静的状态,谈了他的许多过去。讲述的情景中,他思绪渐入亢奋,不断唤起了许多早期记忆;特别提到了他2岁时,在幼儿园经历了数小时孤独与等待的恐惧体验,4岁时奶奶的去世,给他留下的种种场景、感受,至今都在影响他情绪和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我对他的“抑郁症”有了进一步的理解。虽然他接受心理治疗才算开始。
阅读响娃的博文,更多了解了他的内心,亦便有了想写本文的冲动。但并非要写响娃本人,而是借他的故事,谈谈“病与非病”的感想。
响娃大学在读,年龄上还算是孩子,但从他的每篇博客看,却是一个内心丰富,有思想深度,文采不凡的成年人。即使他病了抑郁了,他也正在从病中努力朝向希望的未来。以他最近的博文“涅槃”为证:
觉得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写东西了。像是一个世纪,经历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漫长的新生涅槃的过程。
既然活了下来,还是做个好人。这前段时间有意无意变得越来越流氓。终于在一个神气的夜晚,都回来了,我的大脑的复苏使得我终于拥有了思考能力。所有堆积的情绪在瞬间释放、融化。
人生好像一场伍迪,艾伦的戏剧,充满着黑色的幽默、灰色地带,充满着讽刺与嘲弄。
生活的意义还是爱与希望。重新唤起那燃尽的心火,爱一个女人,爱一个世界。
这,如何不是一种痛着亦成长着的真健康?
04
响娃之所以病了,跟许多患病者一样,因为有被自己视为比生命更重要的,如纯真的感情,高贵的自尊、信任等东西,遭逢过痛心疾首的创伤记忆。多数情况下,在以后的生活中当遇重大压力,诱因等刺激下,谁都难免发生情绪暴怒,或躁郁发作,也由于这种难免的正常病情,那些关心你的人自然要把你送去医院看病,医院也自然要给你一个诊断,然后对症下药。
现在越来越多的抑郁症中,其实有很大部分是被夸大,被自己对号入座出来的,不可否认也有被误诊的。也不知是病人太多,还是医院太忙?医生只能看重病人的症状,顾不上人的心理背景心理冲突,只要你有点躁郁而进医院,你的症状-临床表现,是判定你有抑郁障碍的证明。你信医院,就会信医生对你的判定,抑郁症的标签贴上就难以摘下。
响娃对自己是不是“抑郁症”无所谓,认为那只是一个名称,怎么说都可以。他关注的是自我怎么啦,感觉自己的确很压抑,他在乎的是灵魂深处的追求。他说,“在一个应该天真的时代你失去了天真,并不等於你也成功消灭了对纯真的饥渴。就像你几顿饭不吃并不能灭绝你的食欲,下次坐上餐桌时等待你的多半是暴饮暴食的反弹。对所谓纯真、友谊、真诚、天真等在过去被埋没的品格的需要,今天正在我身上发生着报复性反弹,因为在我不必撑着去孤独的时候,我太孤独了,孤独地甚至不会去掩饰自己的孤独,所以我才会在今天某些时候真诚得一塌糊涂的狼狈。但我愿考虑,在真实与掩饰之间去找寻一条平衡自我的路。尽管这很妄想”。
他的这份关注和在乎,正是我所感悟到弗洛姆为何说“病着的人最健康”之原由。
这个社会是不太喜欢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的人,倒是欢迎那些奴隶性人格的人。所以理解,许多人为了活下来,确切说为了内心的安全感需要,避免成为被孤立、被攻击的对象,才不自觉中变得有高度社会掩饰性,或不得已“选择”了多重人格面具,掩埋起了本来的、真实的自己。
万千复杂的世界里,大多数人不仅想活下来,更想活得卓越有价值。但卓越不是瞬间的顿悟,是一个长期而艰苦的脱胎过程。正如响娃的病,是如他所说、所体验着的一个涅槃过程。这样的病,是心灵丰满的必经之路。
凡能够看到自己的病,能够接受和不畏病的人,才算真正意义上的不戴假面具生活,能去追求自我真正想要什么的病人。这样的病,即使在他的人生中多次罹患,那也是一个痛着并快乐的健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