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丛山之旅
芒种日,朋友宝与我驱车到其久居华丛山的彝族老友家挖重楼。重楼能清热解毒,消肿止痛,镇痉,想必他用来做药。这是我第二次去华丛山,依旧是熟悉的村路,熟悉的草木。要说略有小别,便是驶离214国道刚拐入华丛山的水泥路口处,仅存一缺口供车流往来,另一半则垒着一小层石块,防止大车闯入而碾坏新修的道路。
驶出一段路,宝扭头向我,“你看,才一尺多高的洋芋茎叶上就早早开了花,未及块茎结薯期,今年估摸着欠收喽。”前段时间,云南经长时间的酷热天气,土地干旱,剑川坝区虽灌溉便利,也难保庄稼能自然生长,更别提本就缺水的高寒山区了。未来洋芋价格水涨船高,早在意料之中,对于喜三餐必有洋芋的剑川家庭来说,看来并非好消息。
汽车左弯右绕,开窗迎风,望云海滞留在山峦之巅,天空洗净尘埃,现一番蔚蓝之相。未知其名的鸟盘桓于窗前,松针掉落的声音若即若离,满目皆翠色,很长时间里,一路之境渺无人烟。已而,褐黄色群山中间有条缝子,横亘在半山腰的彝族村落赫然乍现,这山少树,犹如一匹荒原的金缎子泻下来,稀稀落落的绿色包围了这片荒山,尚可隐约望见炊烟袅袅。羊群的铜铃声忽远忽近地清脆,放羊老倌吆喝一嗓子,黑、白的绵羊、山羊像极了一条缤纷游龙。天光盛气凌人,山中田埂快要融化了,还好山风清爽。若隐若现的庄稼人俯首举锄而下,一把脆干黄土扬起微尘,发出堪似炒菜时的滋啦啦声,这是属于山里稀松不黏的土壤所带有的独特声音。
拐入一段土路,草疏碎石多,不及百米,我俩就抵目的地——发达萋坪村。
将车停住,才发现老友家大门紧锁,对面猪圈旁狗吠猪吼。电话联系才知,老友在邻处修通往山里的水泥路,其媳妇则在后山种田。宝提议驱车去山里四处转转,不久,便寻得老友媳妇。宝走下车,与她闲聊,我则在车里等他。
“果然,我没猜错,她家种的洋芋都坏了。”他已锁好车门,准备启动汽车。
“对了,忘记给她拿家中的烟熏猪腿喽。”宝似乎后知后觉。
“喂——喂——”宝拉下车窗,朝外喊道,嗓门有些高。山风略大,且辽阔无垠,若不大声吼,对方恐难闻得。她终于听到。宝继续喊:“我给你拿了东西,过来取一下。”她放下手中的锄头,边理理被风吹歪的帽子,边向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踉跄而来。原来她手机关机了,双方这才无奈地以喊应喊。
“不用了,嘻嘻,还带猪脚来,家里有的。”老友媳妇不会说白族话,却听得懂,我俩又未谙彝语,于是彼此间交流均用蹩脚的普通话。她始终笑容满面。后来,听宝说,她从羊岑乡三甸箐(也是彝族聚居区)嫁到这儿,比我们还小两岁呢。
她折身返田,远远可见柔弱身躯的她挥锄皆有魄力。“她一会要回去吃饭吗?”我问道。
“不,不!”宝异常坚决。“这儿的山里人,一大早,吃些东西,携点午食,整整一天就待田里,甚者自家山田隔得远,还须翻山跃岭去劳作。”宝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这片山田平整待耕,老友媳妇今儿要把它全搞完。”
我放眼一扫,足足有半亩多,她要将田垒成一垄垄土,方便后期种植作物。反观坝区,灌溉便利,道路通达,晨入田野,午时归家吃饭,还能小憩几分钟,这样一想,我的心中平添几分幸运。然庄稼人终以地为家,耕耘着二亩三分地,将累累硕果寄于苍天,有喜有悲,不置可否,他们都是勤劳的人。
继续朝前驶去,打算看望老友,行至水泥路尽头,逢遇颠荡不堪的土石交杂路面,汽车底盘颇低,方才作罢。调转车头,决定去山路更西处也走走。起初,未至华丛山,多年前我天真认为其独属甸南镇,后才惊晓,它属于多个地方,诸如群山分治,有沙溪,有甸南,有洱源牛街……
透过挡风玻璃,一块蓝底白字的指路牌跃入眼帘——发达萋坪村与沙溪三棵庄。前面恰好有一座山,翻过去就到沙溪坝子了。
又到路转角处,繁花盛开,草木一绿,苍穹仿佛伸手可触,这里应是天涯海角吧。四野辽阔无垠,极目四望,似乎孤悬于绝壁,再近前一步,必将跌落万丈深渊,沉浮未定。轻风拂面,微阖双目,小心睁开,山岭耸立,山路逶迤铺向远方,依旧是山外之山,天又离我更远了些。
眼尖儿的宝,很快在土路右侧发现山间野店,墙上有扭扭歪歪几个大字:某某小卖铺。二人将车停定,顺坡径直走下,小卖铺大门紧锁,旁边亦有一间小屋,门前宽敞空地上有三人在此休憩。一孩童兀自扭头看着我们,纹丝未动,眼眸清澈见底;其旁的中年大叔在嗑烟,吞云吐雾,双腿耷拉,望天望云也望山;隔一旁的彝族阿奶沐浴阳光,未举头,仍沉默不语。
未久,虚掩的小屋木板门嘎吱嘎吱被缓慢推开,跛脚的壮年男人踮脚迎了出来,身子总朝一侧倾斜,体态瘦削,个子不高。他从裤腰间取下钥匙,插入匙孔,小卖铺的门应声而开。铺内陈设简陋,两排货架上有三三两两的商品,地面已拆封的饮料、矿泉水、啤酒等混乱堆放,价格正常,就啤酒贵了五毛而已。回车里,我们大口大口饮着冰镇矿泉水,酣畅淋漓,似一把大火忽地给浇灭,残存的嗞嗞声萦绕耳畔,久久不绝。出发前,索性也给老友媳妇带去两瓶水,的确汗出如浆之人,若不续水,怕是会晕倒在田里的。
与其满山追风,毋宁回屋纳凉。我们又回到了老友家,后门轻轻一推就可入。彝族房屋一般为土木结构的瓦房。住宅布局大多是三间正房,分别作为堂屋、卧室和仓库,左右各有两间耳房作为厨房和杂物间,俗称“三间两耳”。正房正中一间是堂屋,内设俗称“锅庄”的大塘,上面置一个支锅的铁三脚或三块支锅石。火塘是煮饭、烧菜的地方,又是全家围火吃饭、谈天、休憩和待客的场所。
步入堂屋,往沙发上一瘫,藏式火炉安静地摆在正中央,早失了烟火气,残存火烬。屋内瞬间凉意袭人。不知觉间,两小时倏忽而过,已至下午两点多,才记起早饭未吃呢。
走进储物室,从圆形塑料大缸内舀出两碗大米粒儿倒入电饭锅,低头仔细翻拣碎小石头,再去水池边准备淘米。宝接通电源,潜水泵开始蓄水,屋后井水经水管爬过围墙,拐个小弯,蜿蜒至水池,距离稍远。最初,水量细微,只是涓涓细流,水势平缓,后才逐一变强。缘是此地海拔颇高,自来水上不来。其时我测下海拔:2989.94米。
“哎,不对,这水怎么变暖和了,会不会是温泉水?”宝好奇地说。“咱俩煮饭怕用不得。”宝又将目光投向近旁的水缸,我也凑近瞅瞅,水不算坏,略微浑浊。他起身回厨房,提水桶归来,取瓢入缸,轻轻拨开,以舀到干净的水作煮饭之用。
厨房里菜品遍寻不获,仅存两颗小洋芋。幸而冰柜中还放着一小袋新鲜猪肉,宝提议吃排骨。但愿望再次落空,整块肉被冻得坚硬似铁。储物室的地上尚有一堆散落的洋芋,数量虽多,却着急得发出芽来,挑三拣四,勉强能吃吧。洗净,去皮,置案板上,任刀刃游走在米黄色的层层叠叠间,手起刀落,一丝丝条状物堆积如山。
清水煮洋芋,若择食用油,其味会大打折扣。我又从储物室拎出烟熏火腿,切好肉片,肥瘦均衡,顺锅沿一一滑入来炼油。锅铲翻压,烟冲四方,一滩黄油徐徐涨了。适时,手捧洋芋丝渐次投入锅底,奔跃于滚烫的油间。很快,再添开水,响一声稍纵即逝的嗞啦声,便被颇成节奏的咕嘟咕嘟声取而代之。火腿片与洋芋丝似举案齐眉,已融为一体。撒盐盖锅,任其沉闷发声,暗自沉淀,尽留精华。才一首歌的时间,揭盖望之,肉与丝嫩白黏稠,汤水厚重。
二人各拿一副碗筷,碗中盈满米饭,米香沁鼻,洋芋丝净覆其上,浇汤汁嵌入米粒儿的微微缝隙里。味道似乎清淡,再胡洒一圈,加一蘸水,一道菜,一锅饭,人间有味是清欢。
屋外,山风如两位客气的乡里人再三推却,不受彼此恩惠,打东面推来,忽而又从西边推出,反反复复。大铁门门栓未插紧,时关时开,砰砰作响。吃毕,在院中踱步许久,金光西斜,不觉黄昏将至。
我们决定去村里四处逛逛。循着碎石小径径直向南,将浅褐色的村舍很快被甩在身后。村里几乎空不见人,房屋紧闭,大部分人外出打工,留童叟看家护院,砍柴种田,喂养牲口。沿一段下坡走着,尽头处是一条山涧,像极了一潭死水,有些脏污,仍可觅着水中潜游的生物。水柳轻垂,青草沿山涧漫溯,悄悄至山脚。其实,那更应该叫水泡子,草甸子上大大小小的低洼处依然有积水,稍不留意,失足落水,湿鞋湿袜会渥一天。只得小心翼翼地边低头瞧路,边赏眼前扑面而来的美景,草足可没脚。
一堆堆乌黑的淤泥曲曲弯弯顺着狭长的水泡子延伸到尽头,显然还未干透,也许刚挖出不久。“唧——唧——”鸟鸣啁啾,隐隐约约从山林深处掠过枝头,由清风送来。几块大石头一半浸在水里,一半睡在土中,长出青苔。三五根松木算是小桥吧,我们轻踩而过,风满衣袖。夕阳从参天古树的繁枝茂叶中泻下七零八落的碎光,映在草上、水面。老牛哞哞,低头嚼草,眼眸微阖,悠然自得。若用一句话能形容此刻的心情,唯仓央嘉措的诗再合适不过——从此我高枕青山,被一草一木日日决定。
天已擦黑,宝与我回去淘米煮饭,老友媳妇恰背锄而归,未及休息,又赶忙喂猪扫地。堂屋内,藏式火炉下火势较猛,挥发出松木特有的芳香,水很快就开了。老友也回来了,与之进屋的有他母亲、五六个侄儿侄女,还有夫妻俩才出生八九个月的孩子。老友排行老三,哥哥姐姐皆在外打工,几个小孩上学需下山,远至甸南镇中心小学读书,一学期(有时长节假日也回家)才回一趟家。因此,出生尚不足一年的孩子也由他奶奶照顾,顺便负责几个小孩上学期间的饮食起居。尽管萋坪小学有两位老师,学生七八个,但读完三年级,孩子们就得下山继续求学。这不,老友刚下山接孩子回来,未等母亲解下背带,就往前一把抱住孩子,是啊,好久没见了。我上回已见过这几个小孩,依然那么可爱,那么淘气,也长大些。
老友媳妇做好晚饭,原以为大伙挤在一起吃饭会更热闹,最后却仅剩我们四人,小孩们已在山下吃过。低矮的小桌摆着两菜一汤,青椒土豆丝、腌菜炒肉、青菜汤,却这般美味,言语间,早就盘尽锅空,唇齿留香。
吃饱喝足,准备去抓田鸡。老友约上两位同伴,还有大侄子,我则裹着军大衣,五人提着太阳能灯,披着一身碎星星,出了门,月弯当空,山风清冷,吹面不寒。田鸡就在黄昏时分去过的水泡子那儿。
四围皆山也,人迹少,总有一种乌黑的沉默,看的时间长了,才看到苍暗的云层滚滚而流,天上的云遮住了一半天,很快出现愈加曼妙的月牙儿。剩了天边一粒粒星星没来得及藏,一小粒明光闪烁,突然一下就灭了。稠黑的夜像河一样,重得要用灯破开。提灯在水边挪移,慢慢靠近水面,光足以抵达水底。田鸡喜欢在夜里轻倚着水边土壤,微微探出头,整个身体浮在水里。老友缓缓蹲下,将灯凑近,手微张,渐渐逼近,伺机而动,倏地一逮,又是十拿九稳。有时田鸡靠水中些,我们须互相拉着手,才不致落水;有时水位低,整个人得扑在地上,另一人要抓其大腿,以防身体过度前倾滑落水中。我们高挽裤腿,蹚水而过,水面漾起涟漪,一圈圈四散开,浮光跃银,一簇簇灯光孤独而热烈地舞蹈跳跃,碎碎的。
手拎袋子轻轻一掂,斤头未足,又到别处水滩寻找。翻山越岭倒不至于,但与久居深山的当地人比脚力,我与宝还是落了下风。宝很胖,上坡未攀几步,早就气喘吁吁。空山清寂,原本就夜盲的二人更分不清东西南北,犹如行走在一片广袤的原始森林,十里不明,绕来绕去。终于到达一处重楼培育基地,附近有一小水滩,不出一会儿,几人便满载而归。回去时沿下坡倾着走,双脚偶尔被树枝拌住,有一种曲折的情致。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渐渐打破了夜的沉寂。
进厨房,木柴烧旺的藏式火炉上,放着漆黑的小锅子,咕嘟咕嘟煮着,净是公鸡皮肉炖烂的味儿,再将收拾干净的田鸡投入锅里,盖好锅盖。腥香味儿漫得满屋子都是,火映得半边脸发亮。
我们犹如一株株青草,在辽阔无垠的华丛山一泻千里,却始终只是渺小的匆匆过客,以风为衣,在这片天地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但于此扎根的村寨与人群依旧在挣扎中谱写着坚韧的凯歌。
2019年6月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