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 ‖ 立春元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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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潜

叫花子都有三天年呐。
母亲说这句话时,一般都在过年前后。那时,我们未必能听懂。
母亲强调的,是“叫花子”。这个在世俗里最没有尊严和地位的人,都毫无例外地拥有一个叫作年的宝贝儿。那是一种生活的仪式,一种对待生命最本真的态度。无论贫穷和富有,“年”的温度,能焐热每一个人的心扉。只要过了年,就迈过了一个坎儿,过去的荣辱冷暖,都该抛弃了唯有轻装,才能远行。
可我关注的,却是“三天”。为什么只有三天呢?三十天,三十年,一辈子,不是更好吗?这三天里,我们过的可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哟。一定要穿上新衣,可能是去年过年时穿过了就没舍得再穿的,箱底下压的折痕,快得能把风劈成两半儿;也可能大哥、二哥穿过了就收拣在那,今年轮到我穿了,长短大小也还将就;要是年景好,我就能穿上真正的新衣了。母亲总有办法,把我们像模像样地收拾出来,不然,我就不出门,母亲也觉得这个年太不纯正。还有可以随便嚼的零食儿,轻轻一搓就掉皮儿的炒花生,卡在牙齿缝儿都香的炒瓜子儿,香脆中还有一丝儿甜味的红苕干,黏得粘牙的苕麻糖裹的包谷坨,裹了几颗象牙白芝麻的米花糖……我们都不是贪食的动物,但是我们绝对不会拒绝幸福美好的日子带来的享受。何况还可以看电影哟,哪怕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片子,都要像追赶年的步伐一样追几个山头。《地道战》《地雷战》《平原作战》,还有那些革命现代京剧之类的,我都记不清楚看过多少遍了。肯定没得九十九遍,但一定超过了九遍。
在年的庇护下,我们可以玩儿得稍稍出一点儿格。把一颗鞭炮塞进菜园的白菜里,炸得白菜叶子漫天飞舞,甚至拴到别人家的狗尾巴上,撵得平时张牙舞爪的狗疯了样在田野中狂奔。平时不苟言笑的老爸,也会跟着我们咧嘴大笑。要是滚铁环时忘了形,掉进了大水沟,浑身弄得没了鼻子眼睛,玩蛇抱蛋时不小心,让衣服新开了口子,母亲会说:“今天过年,先挂账,等过了再算总账。”
压岁钱不是三十晚上守来的。生产队里的收成好,年底不欠账,母亲当然就不会让我们空等。母亲也会奖励,谁期末考试的成绩出了彩,争了光,压岁钱就会多那么几分。假如这年土地老爷调皮,或者考试出了问题的时候,就只能规规矩矩坐在三十晩上熊熊燃烧的火炉边,千万别张嘴。一个懂事知趣的孩子,绝不会自讨苦吃,也不会在过年的时候惹父母心烦。
有一年,我的新衣没得着落,本来头天晚上母亲就轻言细语给我交代清楚,还承诺来年只给我一个人做新衣的,我也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点头应允。挨到大年初一早上,大哥二哥和妹妹都穿着新衣起床了,我突然觉得那天好冷好冷,害怕染上感冒,坚决不肯起来,更不肯穿着旧衣裳上山给死去的老辈子们磕头烧纸。母亲坐到我床前,宽厚的手掌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最后轻轻地摸着我的后脑勺说:“我给你五毛钱的压岁钱行不行?你别给他们说哦!”五毛钱?我真是不相信手掌里有恁个大一笔钱,一翻身就下了床。我把褐色的巴掌宽的五毛钱塞进贴胸的口袋里,趾高气扬地参加了过年的一切家族活动和外事活动,挺着胸脯像个富豪。白天不敢瞎显摆,一到晩上睡觉,非要摸两摸才睡得着,早上爬起来摸一摸才踏实。可是好景不长,等到初四早上睁眼后习惯性地一摸钱,发现这宝贝儿不翼而飞了!扎扎实实过了一遍昨天晚上睡觉前的细节,确定那时它还乖乖儿地躺在口袋里。是谁下了毒手呢?大哥,二哥,妹妹,都成了嫌犯,可我不敢理直气壮地找他们。没得证据,更害怕露馅儿后没找到罪犯,却看到母亲伤心的面孔,只好装作无事一样。心虚的我过了几天胆战心惊的日子,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问起这五毛钱的事。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五,大年结束我刚松了一口气,母亲却笑眯眯地对我说:“老三,你那压岁钱呢?我帮你收捡起好不好?弄掉了的话好可惜哟!”我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泪花花儿在眼眶里旋转:“妈,我的钱……”闸刀一开,没法合拢,大哥和二哥在旁边嗤嗤地笑出来,我把手一指:“就是他们!”我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膛里,扑过去就要找他们俩拼命,母亲一把拽住我:“不怪大哥二哥嘛,怪妈没得本事。以后有钱了,妈每天给你们五毛钱。”说着,母亲自己也哽咽起来。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大哥和二哥背了黑锅,其实那钱是母亲从我荷包里掏走的。五毛钱,可以买两斤煤油供我们全家驱走黑暗,享受一个多月的光明;五毛钱,可以买三斤多盐巴,够我们全家半年吃喝。那个年头,不是母亲舍不得,是她还没有条件让我挥霍这笔巨款。母亲,感谢您当年的五毛钱,让我过了今生最难忘的三天年。
为了印证“叫花子都有三天年”这句话,我搜索了一遍大脑,过年时还真的没见过一个叫花子,也不晓得他们躲到哪里过年去了。也许,叫花子本身就是一个谋生的职业,只能在异地他乡找到岗位,过年的时候,他们必须要衣着光鲜地回到家乡,和亲人们一起团聚。
印象中,叫花子都穿得破破烂烂,满脸油污,有的眼斜口歪,有的缺手跛脚,但无一例外背着一个大口袋。走到人户门前,或者哀告“爷爷奶奶行行好”,或者唠叨家乡产生了洪水、火灾,或者一个劲儿地敲着快板儿唱着莲花闹儿哄你高兴,不讨要一点儿东西,是不会轻易走的。天黑了,他们随便蹲在南门的黄葛树下,或者城隍庙的哪个旮旯里,都可以对付。
古城的城隍庙背后,也常年住着一个孤人,姓朱,好像叫朱啥银,全城老少都称他“猪儿银”。不知道他是哪一年从哪个地方来的,有人说他四十多了,有人说他五十多了,有人说他六十多了。一年四季都干干净净的,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星儿泥巴,一根儿乱草。他从不种田,也从不去人家门口讨要。谋生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给人挑水,只要有人站在城隍庙后喊一声“猪儿银,挑水”,他就会从屋里小跑出来接活儿。挣到的多半是分分钱,攒够了,就去买米买油,柴是不用买的,他随时都低着头,瞄见了一根半块儿,赶紧攥在手里。有时候别人给一点儿粮食,或者一两碗饭坯子。除挑水之外的活儿也接,但不多。另一个是帮人家洗碗,哪户人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闻讯后不请自来,把几十上百张桌子用过的碗筷,洗得没有一丝儿油星星儿,前前后后就可以在这家待三四天。
谁家白事熬到下半夜,眼皮子打架的时候,就有人喊“猪儿银,来一个”。他就会哼歌,《十劝歌》《十想郎》《十爱姐》《十八摸》。说不清是哪里的调调儿,也没人去考究。他半闭着眼睛咿咿呀呀地唱,有人跟着摇头晃脑,眼睛一睁,瞌睡虫就跑了。
猪儿银的落脚之处,是顺着城隍庙的院墙搭下来的“一披水”。迎门是一张土砖垫底木板铺就的床,紧挨着的是一口矮矮的碗柜,又当了饭桌,几件衣服挂在墙上,剩下的地儿,不够打两个转身。说起来有道门,和没有差不多,挡不住小猫小狗,更挡不住风。就这么个一眼扫个精光的地方,每年腊月三十前后,他总会在门缝儿里捡到白菜、土豆儿、腊肉之类的东西,有时还在碗柜里冒出来一碗蒸得熟透的扣肉,一小半瓶儿白酒。
奇了怪了。
猪儿银一人独享城隍庙后的僻静。他最近的邻居,要转一个角,到城隍庙的西边儿,得走百多步,就是水木匠。这个水木匠,不姓水,也不是专做河里船上活儿的水木匠,是一个半瓢水儿的木匠。管他啥木活儿都能捣整,就是不精。弄个锄头把,像模像样,一上手,糟了,爱啃肉,老农民的手也能啃出血泡儿来。做个小板凳儿,面子挺光滑的,也结实,就是摆到任何地方总嫌不稳当,非要搁到坡上才能坐踏实。
水木匠会的手艺多着呢。唱夜歌子远近闻名,一个人能开歌场,连续唱三天,不会唱重样儿的。最高兴的是和歌师打擂,相互丢歌头,他硬是能把人憋出病来。年轻的时候,兴头上的他看见东坝黄家幺妹儿也在人群中,丢出一个歌头来:“春日细雨乱纷纷,幺妹儿头发几多根?杨柳睁眼迎风舞,幺妹儿细腰有多粗?”歌师们久经沙场,熟悉的也只是三国、水浒里的那些英雄人物,这样新鲜的歌头从未听说过,一时愣在那里无人接板。水木匠暗暗得意,自己把歌头接下来:“漫天星宿多少颗,幺妹儿头发多少根。杨柳随风上下舞,幺妹儿小腰一抱粗。”这个歌头惹了麻烦,黄家随后邀了十多号身强力壮的,到水木匠家要道理,非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水木匠的爹妈费尽力气好吃好喝地招待,水木匠自己又天上地下神侃一通,幺妹儿的老爹竟然做主把幺女子许给了他。
水木匠会施法。哪个手指割破了,他一只手握着,口里念止血咒,一会儿血就不再滴答。有次他和幺妹儿争了几句,晚上睡觉时还在赌气,双方都不肯拿棕刷子赶走蚊子后把蚊帐放下来。结果,水木匠悄悄施法,凡是飞到他这半边的蚊子,全都拴住了翅膀,幺妹儿那边的他可不管,弄得她一夜都没睡稳。天一亮,水木匠就把拴在蚊帐角落里的蚊子放走了。哪怕是害人的蚊子,也不能伤害性命,一杀生,法术就不灵了。
水木匠还会施遁法,把这里的东西人不知鬼不觉地搬到那里去,又从武汉沙市遁来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唬得人一愣一愣的。他和人打赌吃掉一洗脸盆辣椒,明明大家都看见他吞进了肚子,一转身,就有人在他家屋后的阳沟里,发现了一堆辣椒。
水木匠遁来遁去,把自己遁到了别人的床上。有嘴巴多的悄悄地告诉幺妹儿,么妹儿哈哈地笑:“屁,我才不信呢!他会施法?施个鸡屎烂头发。”到了冬至那天,幺妹儿炖了一锅羊肉萝卜,劝水木匠喝了两杯儿老白干儿,干掉了一大海碗羊肉。收拾碗筷的时候,幺妹儿对水木匠说:“今天的羊肉里头我是掺了狗肉的哈,吃了你的法术就不灵哒。以后你就给我滞笨一点儿,莫三心二意的。”遭老婆退了神光,水木匠还是不死心,硬要试一盘儿。那个腊月三十的晚上,好多人在自己院坝里头放冲天炮,天都差点儿炸烂了。大摇大摆的水木匠左手提半个煮熟的猪脚脚,右手拎一小捆粉条,一走进猪儿银的那个窝就遭逮个正着。
猪儿银虽然从没生过病,更没进过医院,可还是抗不过“年”的折磨,明显地有了疲态。依然有狠心的人喊“猪儿银,挑水。”“猪儿银,捡煤。”他也应声跟着出去,不去,就没吃的。说是挑水,其实多半是和主人家的孩子一起抬半只水,懂事的孩子直身的时候,会把本来就装得不多的水桶悄悄地朝自己拉一把。捡煤,纯粹就是手边上的活儿,勾勾腰就能完成。
猪儿银手里得到的,更多了,票子也好,食物也好。有一天,一个小孩儿喊了好几遍猪儿银,没有应声。有人走到他家里,推开门,猪儿银已经没了气息。那个晚上,凡是请他做过活儿的人户,都来湊份子坐夜。水木匠也杵着拐棍过来唱夜歌子,声音有些飘,两句唱完,嘴巴很久都没闭上。一条亮晶晶的东西,从他的嘴角爬出来。
歌场开到半夜的时候,有人喊:“猪儿银,来一个。”风和月光,从一披水的屋顶滚下来,没一点儿声音。再听听城隍庙里也没动静。
那年腊月,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母亲淡淡地给我提起猪儿银和水木匠的事情。因为老鼠嫁女儿的那天,水木匠也走了。第二年,我们全城的人都开始搬迁到十多里以外的地方。
很奇怪,搬了新城,我居然没见过一个叫花子。偶尔,会有一个坐着轮椅手持话筒唱歌的瘫痪者,或者匍匐在地上左手写粉笔字的残疾人,他们的身边,都有一个不大的搪瓷盅子,里面装的,全是爱心。看来,新城的风水真好!想起这些事,是因为几天前我在电话里和母亲聊天儿,母亲说她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骗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把几个钱给叫花子都要得,千万莫给骗子。”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在这个电话里,我和母亲讨论在哪里过年的事情。她不愿意到重庆,也不愿意到县城,就想待在新城的老家里。我知道这只是借口,实质是老屋的家具上,镌刻着父亲的气息。于是,我们兄妹四人也就相约着一起赶回老家过年。
母亲在哪里,春就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2019年2月4日,农历十二月三十,立春。


  张潜,男,丁未年生于巫山县大昌镇。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出版《风情巫山》《风味巫山》《风语巫山》《风韵巫山》《风气巫山》《斑鸠的爱情》等散文集。现为巫山县文管所所长、巫山博物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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